清枝 第13节

  ……
  船渐行渐远,清枝木然地站着,看着那道笔直的背影在波光粼粼中一点点淡去,直至变成一个小黑点。
  她知道,小侯爷不会回来了。
  河风掠过她空空的袖管,她抬手取下垂垂欲落的簪子,将头发重新收拢,拧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不知不觉间,码头上又变得热闹起来,人声,浆声和叫卖声交织成片。
  她看着繁忙的码头,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仿佛因为小侯爷的离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极为陌生,连心也空荡荡的。
  码头又有船只靠岸,刷了桐油的船板“咚”地一声撞在了码头的木板上。候船的人推搡着往跳板涌去。
  穿着鹅黄棉裙的新妇紧搂着襁褓里的孩儿,迈着碎步上了船,身后跟着两鬓斑白的卖货郎,颤巍巍的扁担两头悬着竹篾编织的箩筐,里面是红彤彤的柰果。
  卖货郎后头跟着一个年轻的后生,他转头时不小心撞上了扁担头。
  后生“哎哟!”一声,手上的乌鸡险些脱了手,他将扁担头一推,“你个老不死的,走路不长眼啊!”
  这一推,扁担猛地一斜,箩筐便转了方向,结结实实撞上了清枝的腿弯,柰果散落一地。
  那后生见状脸色骤变,猛地推搡开身旁的渔妇,一个箭步蹿上船板。
  卖货郎赶紧放下扁担,见清枝眼眶红红,以为是自己的箩筐撞疼了她,赶忙道歉,“对不住啊姑娘!”
  清枝忙摆手,“无碍的。”
  卖货郎见她似乎没有生气,忙不迭蹲下身子去拾掇散落的果子。清枝见状也慌忙屈膝,十指流转间,已利落地将几个浑圆的柰果拢进怀中。
  船客们三三两两踏上船板,船家立在船头大呼,“开船喽!”
  说着麻绳应声收起,船身在水面上轻晃,荡开一圈涟漪。
  卖货郎瞧了一眼地上剩下的果子,神色惋惜,随即上前一把攥住清枝的手腕:“别捡了,船要开了!”
  她还没缓过神,便被卖货郎朝船板上一推,一个趔趄差点栽到船上,回头见码头已离船身半尺有余,泛着涟漪的江水正将两者渐渐分隔开。
  卖货郎挑着担子,一个跨步上了船,箩筐随之一晃,“还好还好,若是错过这条船,今日便到不了严州了。”
  “严州?”
  清枝这才彻底回神,严州对她而言,不过是个连名字都生疏的他乡。
  此时船家正挨个收取船资,走到清枝面前时,她仰起脸问道,“这船到岭南吗?”
  船家哈哈大笑,“这条船可去不了岭南,不过你若是要去,可先到严州,再雇条船南下。”
  清枝低头从包袱里掏出八十文钱递给船家。
  重新整理包袱时,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什物,她捞开自己的软布衣裳,两个药瓶稳稳地躺在衣裳的最里层。
  清枝眼神里闪过一丝欣喜,强忍多时的眼泪滑落,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她摸着冰凉的药瓶,小侯爷的伤药还在。
  “我只是送药罢了。”她抹了把脸,又自言自语道,“我送了药便走。”
  再抬头时,清枝眼里的灰霾已渐渐化开,透出几分星子似的光亮。
  第12章 岭南行(十一)居然有人拿自己当活靶……
  江面开阔,水势平缓,虽有风起,但船身却稳当得很,不见半点颠簸,果然如徐闻铮说的一般。
  张捕头眉头一挑,目光在徐闻铮脸上停留了片刻,问道,“你对江河脉络,深浅缓急怎这般熟稔?”
  徐闻铮正望着手里的发带出神,听见张捕头问话,神色如常地重新将发带揣回怀中。
  “幼时曾读过一本《江河注集》。”
  张捕头戏谑道,“幼时读过的书,如今还记得这般清楚,莫非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徐闻铮默然,只是静静望着江水。张捕头说得不错,他确有过目不忘之能。
  当午,徐闻铮三人下了船。
  河岸边柳条依依,条尖儿轻拂在河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张捕头就近寻了一家茶棚,虽然搭得简陋,倒也有几分阴凉,店家见有客人坐下,忙不迭地端上两碗粗茶和几个炊饼。
  张捕头将烧火棍往桌边一挪,将徐闻铮身上的铁枷和锁链打开,“严州附近的天珺卫已集结,一切皆按计划部署妥当。”
  徐闻铮浅啜了口茶,视线又落在了江面上,轻声问道,“多少人?”
  “二十三人。”
  徐闻铮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不多时,何捕头同船家谈妥,走回了茶棚。
  他抓起一个炊饼,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何定要走寿西河道?船家说此河上游极为狭窄,溪水湍急,唯有小船可通行。”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走这条水道,倒是可以省出半日光景来。”
  张捕头将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抹了把嘴,起身道,“耽搁不得,该动身了。”
  三人陆续登船,连船家在内,船上统共七人。这船本就窄小,六人分坐两排,更显局促。
  船行不足半个时辰,江面陡然变窄。
  老船家哑着嗓子喊道,“这段水急,诸位可要抓稳当了。”只见他绷紧身子,桨板在水中划出两道翻滚的漩涡。常年的风吹日晒,他的脸上早已沟壑纵深,眼睛就剩下一条缝。
  忽地船身左右猛晃,张捕头猛一前倾,伸手抓向对面那人的脚踝,却被那人闪腿晃过。
  张捕头朝那人咧嘴一笑,“刚才对不住了,兄弟。”
  徐闻铮一路上闭目养神,纹丝未动。何捕头脸色渐白,喉头不住滚动,显然晕船得厉害。唯独张捕头神采奕奕,似乎想借着这个机会和对面的船客攀谈几句。
  “几位这是去往何处?难不成和我们一样,南下岭南?”
  对面三人并不应话,张捕头也不恼,反倒漫不经心地合眼假寐起来。方才船身摇晃时他暗中试探,见那人闪避的身法利落,确认是个练家子。
  徐闻铮未愈的伤口经此横摇,又似被人生生撕开一般,一股血腥气上涌,喉间泛起一丝腥甜,却硬是没漏出半点声响。
  “诸位当心喽!前头就是急流口,船要打摆子了!”
  张捕头笑着应话,“老船公你可妥帖?”
  老船公闻言,花白胡子一翘,瞪眼道:“笑话!老汉我八岁就在这江上讨生活,莫说睁眼,就是蒙着眼也摸得清!”说着他把桨板往水里重重一压,溅起老高的水花。
  忽的,徐闻铮眼前寒光一闪。
  来了!
  他单掌拍地,身形倏然后仰,那刀刃擦着鼻尖掠过。
  那人见一刀不成,反手又劈一刀。
  徐闻铮侧身躲过的瞬间给了那人一掌,那人闷哼一声,踉跄着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船舱那头,张捕头已与另外两名刺客缠斗在一处,刀光剑影间已将两人逼至角落,何捕头起初还有些发懵,此时也恍然明白遇上了刺客,他抽出腰刀便向徐闻铮对面的刺客砍去。
  许是没料到船内还有高手,几番交手,三名刺客竟半点便宜都没讨着。电光火石间,张捕头手中的短刃划过,一名刺客直直倒在面前。
  “这般货色也敢放出来现眼,你们主子是没人可用了么?”
  张捕头刀尖一挑,戏谑之意在眼中流转的一瞬,另一名刺客胸口已多了个血窟窿,猛的倒向船尾。
  老船公突然暴喝一声:“都给我坐稳当了!再这么作闹下去,船头非撞上礁石不可!”
  刺客见同伴已接连倒地,他慌忙从怀中掏出支竹哨,猛地吹响。
  “吱!”
  一声尖啸划破江面。
  “哎呀呀呀呀呀,江里咋这么多人!”
  船家吓得丢了船桨,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船头“砰”地撞上礁石,整条船猛地一歪,险些翻了过去。
  徐闻铮听声辨位,这次登上船的刺客总共八人。他身形一闪,反手扣住刺客的脖子,夺过匕首,以刺客为盾,退至船尾。
  何捕头和张捕头见状也跟着后退,背靠背警惕着周围。
  突然,八名刺客从四周同时杀出,何捕头和张捕头迎在前头,徐闻铮手中的匕首抵住那被擒刺客的咽喉,冷声问道,“受何人指使?”
  刺客刚一摇头,徐闻铮手腕一转,刀光闪过,那人的脖子便多了一条血痕,瘫软在地。
  几个来回,八名刺客尽数倒地,徐闻铮踏过尸身,立在船头。
  张捕头瞳孔微缩,暗忖道,居然有人拿自己当活靶子?
  此时船家早已投江逃命,船在河中如一叶扁舟,好在浪头渐歇,船身总算稳当了几分。
  突然,山林间传来一声尖利哨响,江面“哗啦”一声,破开三道水花,三名黑衣人一个翻身便攀上船舷。他们脚尖刚触到船板,寒光乍现,三柄利剑已直直对准徐闻铮的咽喉。
  徐闻铮腰身猛地后折,剑锋在眼前掠过,就势一个扫堂腿,那三人被逼得连退两步。
  为首的黑衣人剑锋一转,再次逼近,“今日这江风甚好,*正宜送君长眠。”
  突然,船舱内“嗖”地飞出一道暗器,直指为首的黑衣人面门,黑衣人猛地闪身,暗器划过他的面巾,留下一处刀痕。
  张捕头冲出船舱,他刀法凌厉,招招直取刺客要害。何捕头却渐露疲态,一个闪避不及,敌刃没入左肩,顿时鲜血染红了衣襟。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数步。
  徐闻铮抄起旁边的竹竿,挡在何捕头面前逼退刺客。张捕头反手一刀结果了一个,又转身以一敌二。
  两刺客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招架不住,对视一眼便要跳江。
  张捕头冷笑道,“就这般无用?”说着一刀刺入其中一人的背部,那人喷出一口鲜血,直直栽进了河里,顿时染红了一片江水。
  江岸不远处,一道狼烟冲天而起,张捕头睨着剩下的那名刺客头子,嗤笑道,“你回到岸上也是死路一条。”
  领头的刺客脸色瞬变,心知中计,飞身扑向徐闻铮,何捕头见状一把将徐闻铮推开,却不想自己收势不及,与那刺客一同翻落江中!
  徐闻铮上前探身去抓,却只碰到何捕头的衣衫一角。
  此时,张捕头稳住身形,缓步朝徐闻铮逼近。他眯眼打量着徐闻铮,那袭葛布短衫早已被血浸透,猩红的液体正顺着手臂滴落。
  徐闻铮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
  “鱼儿既已入网,留着你反倒碍事。”张捕头垂眼,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寒光映着他阴鸷的面容。
  “看在这几日同行的情分上……”张捕头刀尖轻转,“我给你个痛快。”
  他对徐闻铮确有几分佩服,只可惜二人立场不同,若是留他一命,将来必成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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