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徐观正给他拿羊角梳梳着头发,闻言看了他片刻,而后说道:“往后莫说那晦气话……”
潘邓哼哼几声。
徐观给他理好发冠,看着怀里翩翩君子,眉眼一如既往,如同十年前初见时一样,这才有失而复得之感,珍而重之地亲吻了一下,心口那缺的一块仿佛也被补齐了。
潘邓靠在他怀中,悄悄抬起一只眼看他,见师叔又回到原来那副沉敛样子,又是温柔师叔了,心里面美得冒泡,感慨夫复何求,遂决定今天也不去衙前理政事,要夫夫两个共度闲日。
第269章 江风文章袁常棣来的时候,正见徐……
袁常棣来的时候,正见徐大人拿了白棋子往棋盘上落,主公见他落子之后似是反悔了,把他手推开要饶一步,徐大人果然就从善如流,又把那白子拿回去了。
袁常棣暗地里摇摇头,想到主公写信托家中祖父新编的少儿蒙书,其中那句‘教不严,师之惰’,再观这叔侄二人,真是感慨万分。
他今日来拿了一箱的文书卷子,乃是江宁府科考答卷,如今学子们只考了第一场,却有许多答得精好的,想到江南以往都是招聘吏员,如今是第一次开科取士,袁常然便将试卷送到苏州府来,叫潘大人一观。
潘邓见了便把棋子放下,又和师叔坐到了一块,一齐看卷子。
袁常棣也凑上前,跪坐在二人身边,说道:“江宁府初开考场,学子士人评论纷纷,说此种科考别开生面,能选出人才的有之;说考题太过匠气,不如从前科考,大加贬损的也有之……”
袁常棣十分犹豫,“……属下倒是不怕骂名,只恐取不上有才之人。”
潘邓笑着说道:“常棣还惦记此事呢,这考题也是大家伙看过的,并非常棣一人所做,成与不成,往后再调整便是,做事哪有一次就成的?”
袁常棣听了这番话,心中开解许多,又说道:“近来江宁府热议此事,科举乃兴国之本,进来却被人随意评说,属下唯恐……唯恐对主公不利。”
潘邓把和师叔凑在一起的脑袋拨过来,笑着说道:“此和科举一事有关,却又无关,我无论做何事,自然有人评说,常棣不必在意,更不必放在心上。”
袁常棣心中感慨主公何其豁达,又听主公说道:“此等舆论自有专管它的方法,常棣且看这期《江风》之后便是了。”
袁常棣这才心中大安,拜别主公与徐大人,自退下了。
潘邓复又把脑袋和师叔凑在一起,两个人挨一块看学子考卷。徐观摊开自己手中那本,“此人行事有理,考量有度,颇有安民之能。”
潘邓听师叔如此评论,便也放下自己手中那本,去看这份答卷。
此题乃是袁常棣所出,考得是农耕水利,他又根据主公脾性,别出心裁出了个应用题,将考题更加具象化,但是与传统考题相比,其实是换汤不换药。
考题问馆陶一地因连年干旱,农耕收成极差,百姓生活困苦,当地有一条河流淤积严重,如何解决当地百姓灌溉难的问题。
大多试卷都答得有理有据,此人所对更为详细,其上写道:臣闻水利乃农之本,灌溉之利,关乎百姓生计,今……实为急务,学生有拙见如下:拟于河流上游筑坝,引水入渠,分水至各村落。渠首设闸,以便调控水量。沿途设支渠,直达田间……
而后又写如何筹资,“……官府可拨库银,亦可集大户百姓资,按田亩摊派,富户多出,贫者少纳。此外,可募商人赞助,以换其名于水利碑上。招募本地工匠,以工代赈,避开农忙。施工分三期,首期筑坝,次期挖渠,末期设闸。事成后设水利司,选贤能者掌管。定期清理河床,岁末修坝。灌溉用水,按田亩均分,立碑公示,违者罚银……”
其上又写诸多小举措,如各家村户若执意不出力,只等官府和别家修缮,坐享其成,应当如何。其上并未写严加惩治,或是劳者多得之类的举措,而是从村户之内的关联入手,经保正,耆老,宗族之力,多加劝教,以成此事。
潘邓嘀咕道:“看着倒不像是学生,像是有基层经验的……”
徐观也点头,“颇有方法。”
潘邓好奇此人姓甚名谁,拿了小刀来,想把卷首拆开看。徐观挡住他,说道:“卷已封了,怎好把它拆开?”
潘邓顺势倒在他身上,说道:“这必不是原卷,想来是袁府尹专叫人誊给我的,拆了就拆了吧。”
徐观犹豫了一下,伸手环住他,还是说道:“余下两场还没考呢。”
潘邓抬头看他,师叔回来之后便刮了面,凑上去已不像昨晚那样扎人了,他贴着师叔的颈窝,想了半天借口,“……你我两个并不阅卷,看了也无伤大雅。”
徐观抿了抿嘴唇,把那沓卷子拿过来放到身后,低头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相迎,你将这卷拆开,余下不拆的要如何?”模样十分正直贤良,哪有半点袁常棣所看的毫无立场的样子。
潘邓只得蔫蔫作罢。
*
江宁府徐家村。
周臣刚参加过第一次考试,正在府周边徐家村赁来的茅屋之中读书,其友张康前来探望,拎着大篮小篮,还没入柴门,就大声嚷道:“看我拿回什么了!”
周臣抬眼往外看,见好友来到,将书本放下,起身去迎,又把他拿来的吃食放到厨灶边上。
张康从那小篮侧边抽出本书来,此书幅面较寻常书本大上许多,仔细一看,不正是这江南一地的刊物,名叫《江南风尚》的。
张康翻着这刊物,“我来时路上闲暇,边走边看,惊煞人也,你若不亲眼看,猜不出这上写的是什么……”
他翻到其中一页,“喏!”
周臣定睛一看,只见其上写道:《磁雄二州燃烽火,守将泪别太上皇:一场关于国土与气节的抉择,忠君之士,忠的是国家还是赵家?》
周臣光看这题目就已经心中大震,连忙到桌前坐下来,把那刊物展平在桌上,从头读到尾。
文章中所说,乃是北方时事,金军将太上皇与宗室掳走,到了河北一地,借皇帝之前的诏书以及太上皇之身,要求河北守将割地。
金军大军先到达河北磁州,守将宗泽起初不知太上皇到此,奋勇抵抗,拒不割地,金军却说这里已经被皇帝割据了,拿出皇帝手写诏书,证明此地现在是大金的领土,又把太上皇推到城前。
太上皇站在城楼之下让守将开城门,说此地已经割让给金国,百姓们不要抵抗,在哪国的治下都一样安居乐业。将领都哭了,但是还是誓死守城,绝不割让领土。金军受挫,到了河北雄州,故技重施,燕山王董平宣称皇帝诏书到他这不管用,依旧不肯割让。
周臣看得拳头攥紧,牙关紧咬。张康站在他身后,重读此文也依旧气血上头。金军掳走皇室,耻矣!
周臣赶紧往后翻页,后面是紧跟在时事之后的评论,“……我闻忠者,士之纲常也。然忠有大小之分,深浅之别。昔范文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言,实乃千古士大夫之心言。
夫忠君者,臣子之常道,然君非社稷,社稷非君也。磁雄二州守将,宁违君命而不弃城池,非不忠也,乃大忠也!昔日寇准力排众议,请帝亲征,时人或有非议,然使百万生灵免于涂炭,此岂非忠国之大者乎?左传有云,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也!”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周臣聚精会神之际被惊了一下,回头看去,只听张康说道:“南北消息实不通畅,此为一月之事,我等如今才知晓。我在路上看此刊,见胡人以太上皇性命相逼,要割我国土,心中焦急如焚,既焦急太上皇之性命,又焦急国土,实在想不出二者取其一要取哪一个,后见宗泽拒不割让,这才心中安定……”
周臣说道:“正该如此,这才是士大夫之道。”
张康复又叹息,“只是‘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这刊物上刊出这一句话来,岂不是说潘大人这是真反了……”
二人又接着向下看去。
“士之立身,当以天下为己任。管仲不死公子纠而相桓公,孔子称其仁;魏征事建成而复佐太宗,后世颂其直。盖因其心系苍生,非拘泥于一姓之私也。若夫逢君之恶,阿谀取容,虽曰忠君,实则误国,此李林甫蔡京之流,何以异于豺狼乎!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圣贤之言也!士大夫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社稷安危为忧。君命合于道则从之,不合于道则诤之。今观磁州、雄州之将,宁负抗旨之罪而不失守土之责,其心可昭日月也!士之忠国,犹子之孝亲,不在顺命而在成其大德。故曰:忠之大者,忠于道也,忠于民也,忠于天下也!”
两人读得心潮澎湃,周臣立时取了笔,在纸上合道:“君若不君,士安可徒守小忠而忘大义乎?昔比干剖心,箕子佯狂,非不爱君也,爱之深则责之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