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他们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泥塑神像一寸寸崩裂,碎土扬起,仿佛信仰的瓦解声,响彻耳畔。
  正此时,又听“锵”地一声利响,谷星将阿信的剑刷然出鞘。
  阿信脸色一僵,害怕这女人当真冲动伤了人,伤了己,正要夺下。
  却未曾想,谷星手腕一转,竟将那削铁如泥的宝剑高高甩出!
  利剑破空而去,直冲人群。众人惊呼四散,那剑笔直坠落,剑尖深深钉入神殿砖缝之间,微颤不止,傲然立于众目之中。
  谷星朗声开口,声如铁砭,字字入骨!
  “捡起来!”
  “从今日起,不为神明而战,不为官府而活!”
  “为自己而活!为脚下这片真正属于你们的土地而活!!”
  “你们可是封丘人!封丘人怎会是软蛋?!!”
  她原以为第一个拔剑的,会是封丘青年中的领袖阿辛,或是那力大如牛,胆色过人的村妇张去病。
  可最终站起来拔剑的,出乎了谷星的意料。
  竟是张灿灿。
  竟是那个在武塾里被一推撞上柱子倒地不起,瘦弱矮小的张灿灿!
  她不发一语,默然走出人群,一步步走到剑前。双手微颤,却没有一丝迟疑。
  她双手握柄,猛地一拔,剑出如啸,寒光迸裂。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众人。
  风声呼啸中,她嘶声力竭,拼尽全力高声喊出:
  “封丘人,不再跪!”
  这一吼,如雷霆乍响,振聋发聩。
  人群为之一震,张去病最先回应,高声吼道:“不再跪!!”
  接着是李祥云、陈四季……封丘众人声音此起彼伏,呼声如浪,自神殿前席卷而起,直冲云霄。
  站在人群中的张灿灿,平凡如尘土,仿若封丘百姓的一个缩影。
  可她平凡却不软弱,胆怯却不认命。
  那日武塾闹事,她虽然是第一个倒地的,却也是第一个冲上前,试图阻止那壮汉的人!
  张灿灿。
  封丘人!
  封丘的女人!!
  第82章
  “阿秀,你怎么才来看我啊?”
  “阿秀,你怎么瘦了啊?”
  “阿秀,云羌不愿见我……”
  阿信捏着信件,在门口僵着抬脚的动作,怎么也迈不进去。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大人不自个来把东西给谷星了。
  自从见着阿秀,谷星那嘴角就像上了钩,怎么拉都拉不下来。
  她整个人都像粘在阿秀身上,吃饭要阿秀喂,睡觉要阿秀哄,写字也要坐得离她三寸不到的地方。眼睛黏在阿秀身上,哪怕萧枫凛十分煞风景地坐在两人中间,都没能挡住这火热视线。
  萧枫凛醋意乱飞,却没法言说,直白得大小眼一看便明了,幸灾乐祸,“谷星这么久连个名分都没给你?”说完腿又断了半截,被小桃骂活该。
  萧枫凛白日忙,夜里更忙。
  忙着安置封丘人迁移,忙着处理县令一派的残余,忙着向朝廷拖延时间……
  终于有片刻歇息,他的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地往谷星那一片走。
  可多数时候,都会遇上谷星已经入睡。
  他远远望着她房里的小夜烛,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才悄悄转身回到自己房里。
  可今日夜里,他听人说,谷星不在屋内,而是在断坡边写东西。
  萧枫凛还未靠近,就看到坡上有一盏灯笼在地上摇曳。
  她坐在繁星之下,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凑得极近,墨都沾上了衣袖和手背。
  灯光为她圈出一小团温柔天地,像是从天上坠落的小小星群。
  他一颗心荡得他晕神,晕得忘记了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一直藏在胸口深处的疼。
  他手指不由得收紧,掌心发热,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松开,轻轻穿过荒草,走向那个身影,像是多年前他曾做过无数次的事。
  谷星见到一片阴影,抬头,便是一束花。
  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紫的,每一朵都饱满新鲜,像是一整束春天。
  她心头轻跳,看到萧枫凛的眼时,便撞进了他那双比春天还温柔的绿色眼眸。
  谷星眨了眨眼,觉得人真是不可思议,复杂又奇怪。
  不像是判断题,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各种恩怨情仇交织不断,像是一团麻,怎么都分不清楚。
  她抛掉那对错,接过这束春天,轻轻嗅了一口,吸进一整怀的好心情。
  他见她笑了,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
  “在哪采的?真好看。”谷星笑着问,红薯也好,鲜花也好,这人到底是从这片荒地里的哪个角落,挖出这么多宝贝来的?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见着,顺手就摘了。”
  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一角春意,便下马摘了一片,夹在马鞍上,惹得其他人一路侧目。
  萧枫凛脸比月白,手却黑得很。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出门办事,竟带了束花回来,谁看了都觉得撞见了鬼。
  天地安静了一会,一阵风吹过,将地上的纸张吹得翻飞,也把他们的影子吹得更近。
  两人各怀心思,影子却比彼此的主人还要诚实。
  萧枫凛低头,看见荒草上洒落的纸张,都是些关于医药的笔记。
  他心里叹了口气,这下才明白小桃为何一直暗中帮着谷星。
  他无奈,却又觉得不愧是她。
  那日他看到谷星在神殿里被人群簇拥时,眼里的光,是她自离开京城后都未有过的。
  哪怕脸色苍白,双眼里却亮着一往无前的未来。
  他站在人群外,第一次觉得,他再也拦不住她了。
  他原是想护她远离一切危险的……
  他望着那一张张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文明,在天地间翻飞,如落雪一般轻盈而遥远。
  忽地开口:“谷星,你是从哪颗星星来的?”
  谷星一愣,觉得这幼稚问题真不像萧枫凛会问出口。
  但她看在花的面子上,还是顺着他的视线,从夜空中认真挑了一颗最亮的。
  “在那。”
  她指着南方那颗光芒最盛的星:“那颗叫天狼星的星星。”
  她说她从那里而来,但此刻并不孤独。
  情绪像星光一样在心里漾开,她没控制住,嘴里的话自然滑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们此刻看到的星光,并不是它现在的模样。”
  她侧头看他,也不管他能听懂几分。
  “那颗星,也许早就熄灭了。但它发出的光,还在宇宙中旅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它很久以前的样子。”
  她像在说星星,又像在说她自己。
  说到这里,她忽地想起天狼星其实是双星系统。
  如果她是其中的一颗,那另一颗,恐怕就是太后了。两个星体,彼此拉扯、彼此影响,在这片土地上旋转不休。
  还未来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而这本书的终点,又在哪?
  风拂过她的脸,她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狼星,像是试图穿透那漫长的光年,看清自己来时的方向。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男人,神色已然悄然剧变。
  萧枫凛猛然屏住了呼吸。
  仿佛什么击中了他心脏,旧梦破土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疼痛淹没了他。
  他痛极了,痛得眼睛发红,空气都像刀剑,割得他胸腔作痛。
  他将那份只有自己拥有的过去揉碎,分解,最后却得出了一个近乎让人绝望的结论。
  她并不是不记得,而是她还没有来。
  那些温柔的回忆,是她未来才会踏上的路,而他现在站的位置,是她命运还未抵达的终点。
  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全部,可能都不会再次发生。
  若是谷星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后,她还会选择回到那个冬天,选择爬上那墙垣,对着那个不受宠的皇子笑吗?
  他没有自信。
  她说过是为他而来,可他清楚,谷星所有的偏爱里,唯独没有他的位置。
  她或许不会来,或许来了也不会选择救他。她也许不会成为他所记得的那个人。
  原来他记得的那个她,是被命运赋予的奇迹,而不是她的主动选择。
  他终于看到了自己。
  那个依赖记忆而活,却无法掌控命运的自己。
  谷星还在愣神,就被人突兀地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萧枫凛头搁在她肩上,像那日酒窖里那样,拼尽全力地、孤注一掷地,却又不安地抱紧她。
  他不顾一切,只想把她紧紧抱住。那被小心带回的花束也被压在他们之间,花瓣一片片垂落,春意无声地洒在他们交织的影子里。
  他忘了时间,忘了风起云卷,忘了远方还有多少暗流和局势。
  只知道……也许,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抱住谷星了。
  谷星缓过神来,破天荒地没有用玩笑来应对。
  她心想,看在花的面子上吧。于是轻轻将下巴放在萧枫凛肩上,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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