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然而他们疏于习练,又从一开始就多有死伤,士气正低,虽受鼓舞,仍是不可避免地让叛军越压越深。
  走水路而来的叛军此时也已绕到阵后,跳下船就要夹攻。
  正面既已摇摇欲坠,背面一旦受敌,官军马上便要溃退。当此之时,形势已是累卵之危,周章便亲自带人前去阻击。
  他不会用刀,也拉不开弓,身量单薄,更又位高权重,却亲身入阵,于士卒之间,督厉众军。见他尚且如此,浑然不惜自己性命,无论将官士卒,一时人人激奋,无不死战。
  建平城里守将原本见势不好,不敢贸然出城,以免叛军先杀败援军,又乘胜进城,因此只在城头观望不动。见周章如此,再不犹豫,点齐将士,一齐冲出,同他一起夹击叛军。
  从下午一直战至晚上,最后竟然将叛军击退。
  叛军不敢留在城下,向南退至郎川河右堤,与周章遥遥对望,扎下营垒,等待翟广大军。
  战事稍平,李琦终于忍不住又来问周章:总督如何就知道,这一战能打赢的?
  不知道。然而周章马上答。
  李琦一呆。
  建平被围十余日,已经人困马乏,守城将士只差一口气了。见我来而复去,这口气一松,此地必破。如果此时撤走,建平必入叛军之手,翟广已在不远,再想收复,如何可得?不战则必败,因此只有一战而已。
  李琦拜服。他虽然粗鄙,可是一旦佩服什么人了,便也常常虚心求教,问了这一件后,还有别的疑问要吐,周章却摆摆手道:我还有要紧事处置,将军若无急事,明日再议可否?
  李琦忙道:是,是,多谢督师赐教。不敢多留,便自去了。
  等他走后,周章来不及写下捷报,先将薛容与的密信从怀里取出。他虽然没有受伤,可下午战事太过胶着,他身上血污斑驳,竟将这封信也染红了一半。
  信上的血现在已经干了,他小心揭开粘连的信纸,一错眼看向上面,忽然一怔,陡然间手脚一齐凉了。
  临行前他知道刘钦将要回京,两人不得一晤,便请薛容与面圣之后,将天子情形告他。薛容与践行前诺,修书发来,那上面不加隐饰,提起刘钦,便是八个字
  鸠形鹄面,骨瘦形销。
  第293章
  早在陆宁远刚刚羁押下曾永寿兄妹之后不久,关于此事的密报就已经放在了刘钦案头。
  韩玉在陆宁远身边久了,同他的感情已非最初可比,给刘钦写信时,不虚美不隐恶已经做不太到,可见到这两个大奸之后前来投奔,陆宁远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将他们秘密羁押下后,认为此事非同一般,连忙密奏给了刘钦。
  收到这封密报之前,刘钦才刚刚为陆宁远的来信写过复书。
  这是一封寻常信件,并不是陆宁远对此事的解释他那一封要等到几个时辰后才姗姗来迟,那时刘钦已经睡下,拆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陆宁远每天都要写一封信寄来,因是私信,军务战报不在其中,惯例是问他今日身体、饮食如何,极少时候有些别的话,譬如偶然看到什么,就又想起他来,又或者收复一地之后,从夏人手中夺回、抑或是耆老献上什么名家字画,寄回过来,问刘钦是否喜欢。
  但这样的例外时候毕竟少,绝大多数时间,陆宁远每天的话几乎都一模一样。虽然如此,刘钦知道他这问话不是例行公事,而是真正关切,回复他时也不敷衍,公务再忙,也会花点时间,将今日饮食略略写下。
  有时夜里睡了一个整觉,或是处置公务时不像之前那样疲惫,又或者饭后能比之前多走几步,总之一有病势稍轻的迹象,也会写下来发他,以安其心。
  每次他写下这些,下次陆宁远的回信措辞就会简短一些,否则信中问句就会加倍,笔划间都能瞧出焦虑来。
  刘钦发现之后,一开始还会编造一些,后来时日一长,编不出来,也就作罢,想陆宁远久后自会习惯。
  但是没有。半个多月过去,河南收复之地越来越多,开封与亳州之间道路已被打通,整个豫北都已底定,接下来便是按最早所构想的上策那样,与秦远志南北夹击,扫清河南之敌,收复全境。
  凯歌频奏之际,陆宁远的焦虑仍是透于纸背,刘钦只好发挥想象,重新又编织起来。
  收到密报的时候,他刚刚写好复书,让人发走。书中除去例行回复陆宁远的问句之外,还不忘写他自己近来精神愈好,已经不怎么需要午睡提神。
  他知道陆宁远收到信后,松一口气之余,一定会劝他多养精神,那时他再从善如流,写自己又开始在饭后小憩一阵,一来一去,又多造出两天。
  他事情繁忙,可是在此事上颇有耐心,也不觉着费神,让人发出信后,刚好也拿到了江北传来的密报,随意打开,一面看,一面拿起桌上茶盏,手指却忽地顿住。
  曾永寿,曾小云,陆宁远把他们秘密安置下来,没有上报朝廷,给他的书信一切如常。
  他把茶盏搁下,将这封密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信中只有短短数十字,不一会儿他就再次看到末尾,抬眼瞧瞧,刚刚给他送出回信的使者这会儿已经出了宫门,他也就没派人追回他。
  之后又是一个月过去,曾氏兄妹悄无声息,陆宁远的解释早已送上,来信依旧如故,刘钦也照常写下一封封回信给他,对他的那封求情的密信,却反常地没有表态,既不说杀,也没答应宽大,直到今天
  薛容与入宫求见。
  刘钦心绪起伏之下,胸中翻搅,更又有几分头重脚轻,不愿为此耽误正事,让人服侍着擦了把脸,就让薛容与进来了。
  一见面,薛容与仍是和这两月每次见他时一样,第一眼便打量他的面色。
  刘钦料想自己这会儿脸色应当不大好看,便先一步问:又有人自请免官了?
  自从他回京之后,因他离开而不得不暂停的京察重新开始了。
  所谓京察,其实就和之前进行的考课一样,只不过一者是对地方官员,一者是对京官,尤其是朝中大员。
  为着表示对薛容与主持的新京察的抗拒,许多人在京察开始前的自陈当中,都谦逊至极地表示自己德不配位,自请去职,除去表达不满之外,也是想要以下挟上,逼刘钦叫停此事。
  刘钦在江北时,收到这些自请求去的奏表,一概压下,没有处置,后来因为他一度病危,前途叵测,也就把此事停了,以免再添乱子。
  等回京之后,百事重启,旧账也该算上一算。刘钦让人把压下的奏表全都理出来,放在一边,等着看还有谁要跳入网罗。
  薛容与应道:是。犹豫片刻,似乎是在措辞,其中也有些皇亲,一时为人所惑,跟风凑趣。
  刘钦忽然想到四哥安庆王刘绪。他与崔孝先暗中走动之事,刘钦至今还没有料理,只做不知。
  幸而从他回京之后,刘绪就再没同崔孝先有过接触,路上碰到,都恨不能离得远远的,刘钦也就装了傻,听薛容与如此说,便问:安庆王上奏章了?
  薛容与从袖中拿出一份奏表,安庆王并非自请去职,是希望京察能恢复祖制。
  刘钦接过,却搁在一边,没有打开。
  现在河南已经扫清大半,剩下的秦虎臣一军足可应付。周茂澜同叛军交战,互有胜败,但乌合之众能稳住局面,不使叛军猖獗愈甚已是不易,毕竟难收平贼之功。我意,就在这两日,召陆部南下,克定祸乱。
  薛容与这次进宫,是带着一份弹劾表来的,听他唯独称呼陆宁远时,以一句陆部代指,眉头忽地一动,马上收摄心神,就听刘钦继续道:既然局面已经大定,朝廷秋后算账,也在这两天了。
  陛下之意是
  刘钦今日比前些天多了几分病容,却不显虚弱,这会儿看向薛容与的两眼当中,也但只有冷峻而已。他们不是想要辞官不做?就依他们的意,一概罢免。
  这短短两句,薛容与心中一骇:如此手笔!
  他愕然看着刘钦,陡然间心头狂跳,劝谏的话还没在腹中成形,就散了开去。
  当此之时,不快刀斩乱麻,难平嘈嘈之口、汹汹之议。但一次罢免那么多人,许多还都是为官多年的老臣,薛容与即便官居鼎铉,自问也没有如此魄力,也不敢行如此之事。
  只有刘钦,主威独运,又刚烈非常,敢为此事,旨意一发,不知要掀起怎样滔天巨浪!天下只有他敢说这样的话、敢做这样的事。
  可是那又如何?且由他们掀风鼓浪去罢,就是最后河翻海沸,那总也翻不过天。只要刘钦太阿握定,他们这些人断没有退缩之理,就是破家沉族,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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