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是,臣马上便为陛下草诏。薛容与沉声道,只是臣还有一事。
他也不卖关子,新政在军中推行,已近两年,如今正值大军调动,臣以为朝廷该选派官员,前往核查。吏科都给事中崔允信,向能尽忠言事,弹劾不法,臣请荐此人去往江北陆总兵部稽察。
他话音落后,就见刘钦目光忽地一利,在那一刻,薛容与几乎以为自己被什么剥开了。
崔孝先同他一向不对付,他那儿子崔允信于薛容与看来,也只是条刘钦豢养的忠犬,指谁咬谁,在刘钦即位之初,为了稳定朝局,曾用过他一阵,借他之手除了些人。
刘钦地位稳固之后,对此人也就渐渐降温,一直不冷不热地搁着。薛容与一向目其为小人,平日连看都懒得正眼看他一眼,更不必提说他的好话。
可他今日为什么向刘钦举荐此人,还要把他安置在陆宁远军中?
昨天晚上,他收到一份从京外发来的劾表,表中所劾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陆宁远。
因刘钦正在休养,许多并不要紧的事,都由薛容与先过一遍手,再筛选出来呈递。薛容与收到之后,自己先看一遍,一见之下,竟将奏表摔在地上,腾地站起,一张面孔勃然变色。
政务房中一同值夜的大臣少见他如此,一时面面相觑。
薛容与顾不得旁人眼光异样,只喃喃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脸上由红转紫,显然气得不轻。
同僚小心问:薛公,可是出了何事?
薛容与不答,两道目光忽如冷电照来,吓得旁人一齐噤声。
他一向涵养甚佳,主持新政以来,同人骂战,也都能维持着几分风度,旁人却从没见过他曾暴怒如此过,只觉如坐针毡。
幸而很快薛容与深吸口气,从地上捡起奏表收在袖中,理理身上,一抚长须,抬脚出去了,屋中人才松一口气,互相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薛容与怕让旁人看见,因此特意将劾表带在身上,出去冷静了好一阵子,也始终想不明白。
那上面写,陆宁远私藏曾图遗孽,曾永寿曾小云二人数月有余,安置军中,供给饮食颇丰,而曾小云如今已有身孕。
此事捅出,便是因为曾小云身体不适,陆宁远秘密请了大夫,从大夫口中谋泄,为人所知的。
薛容与寻了个背人处,把手放在栏杆上面,紧紧握住了,心中只想: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当日刘钦决意亲征,他与周章、徐熙等人就极力反对,满廷大臣也同样百般劝阻。可是龙性难撄,最后刘钦力排众议,仍是敲定此事,就连太后出面,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
他还是去了江北,出发那日,身披金甲,骑马而行,少年天子之间,何等俊拔夭矫,神姿英发!再回来时,形神顿惫,肌体羸疲,仅存皮骨,朝廷诸臣见者无不怆然下泪,薛容与见了,更狠不能以身代之。
虽然是时势如此,可和他陆宁远有没有关系?
刘钦以身为饵,亲征江北,到底是为了什么,其余大臣们未必尽知,可薛容与一清二楚,收到这一封劾表之后,当即怒从中来,不可自制。如果陆宁远并非远隔千里,而是正在朝中,这一刻他真恨不能生啖其肉,再让言官拿唾沫给把他淹了。
薛容与手握栏杆,深吸数口气,勉强冷静几分,暗想:此事不能让刘钦知道。又想:是否有内情,还尚不可知,不宜草草定论。
但私藏奸细,无论如何都是大事,他能捂住一时,不可能一直不让刘钦知晓,具体怎么点破此事,尚费掂掇,只盼其中真有内情,合情合理,否则
他一夜未眠,今日入宫求见,推出在士人私下风传间素有疯狗之称的崔允信来,便是打定主意,私下里把此事好好查个明白。一旦真如他担心的那样,就让崔允信把陆宁远往死里咬。
可是说出此人之后,一瞬间刘钦神情忽变,虽然十分细微,可薛容与马上明白:刘钦已经从别的渠道得知了此事。
他打量着刘钦神色,不敢想他已经得知了多少,此刻心中又作何想,但觉牙关发紧,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怒意更甚。
刘钦对陆宁远一向多有爱护,既然猜到了他的用意,对他所言未必答应。他会如何做?
刘钦神情平静,除了脸色更白之外,和平日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那双神情尖锐的眼睛闪了一闪,片刻后他竟然点点头道:准了。
薛容与松一口气,又马上提了起来,一张面孔在脸上挂不住,不可自制地向着地上撂去,沉声应道:臣遵旨。
第294章
二曾之事,朕已悉闻。曩者,虏弦初开,罪臣曾图受国厚恩,总督三军,荷任一方,不能扫除寇难,举城献降,以至虏势愈张,九州幅裂,贻祸封疆,死不蔽辜。幸而上天降罚,人神同应,似此元恶巨憝,偾军败衄,势穷虑悔,卒就汤镬。彼虽授首于外,尚有刑及子孙,万世不免。今曾氏既已就擒,着即槛送京师,付三法司定罪。但有隐匿、窝藏此二贼者,无论何人,着即审鞫问罪,复书来报!传谕三军,悉使闻知。
崔允信朗声读罢诏书,为避刘钦名讳,便没有加那一句钦此,说完之后,将诏书收起,拿两手恭谨捧在身前,对面前跪倒一片的众将道:陛下圣谕便是如此,诸位大人,请起呀。
这封诏书措辞之严厉,几乎为刘钦登基以来所无,只有当初那个举家谋反的岑士瑜,在他那里曾落下个同样的死不蔽辜四字。
满帐之中,只有宣读圣旨的崔允信直身站着,余下众将众臣,无论如何叱咤风云,如何位高权重,垂头跪在地上,也只有暗自胆战心惊而已。
秦良弼与此事毫无关系,虽然知道无论如何问罪都问不到他头上,听到审鞫问罪几个字时,却也眼皮一跳,跟着满背汗出,偷偷看向陆宁远。
陆宁远伏跪在地,脸色比众人更白,过一会儿道:谨遵圣意。慢慢站起。
他站起来,旁人才纷纷起身,各自领旨。
他们近来凯歌频奏,朝廷公文发来,往往也都是嘉奖。尤其是久随陆宁远作战的部将,这几年来每遇朝廷传旨,便有如春风拂面,领旨之后便是谢恩,哪里领受过这般措辞严厉的圣谕?今日初听,便如遭了当头喝棒,即便是完全不知情的人,额头上也隐隐见了汗珠。
秦良弼也站起来,下意识对着朝廷天使咧开嘴露出笑意,崔允信却只轻飘飘向他暼来一眼。
秦良弼心中跳了两下,嘴就咧不大开了,忽然觉着此事好像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更严重些。
像曾图这般卖国投敌的大奸大恶,也就是识趣死在了夏国,他但凡落在雍人手上,就是凌迟处死犹嫌太轻,他那一双儿女自然也是朝廷重犯,陆宁远竟然胆敢藏匿起来,隐而不报,着实让人惊诧。
秦良弼心中对他早有积怨,只是因为刘钦临行前特意叮嘱他师克在和,这几月来他从未主动生事,但现在陆宁远就在他面前倒了大霉,他心中幸灾乐祸之意还在其次,反而隐隐为他不安。
正寻思间,崔允信笑眯眯对陆宁远道:听闻曾永寿、曾小云二人正在陆帅军中羁押,下官正讯问此二人,还请将军从速把人押来。
陆宁远脸色仍白着,仔细看时,似乎还有些始料未及、不可置信,却定一定神,恭顺地道:天使稍待,人马上提来。
此事经过并不难审,陆宁远也全无伪饰之意,被问及时,便将当日经过一一说出,还提及自己曾向刘钦写过封信,以作解释。
崔允信对他没有半点为难,反而还颇为客气,可是等陆宁远问及刘钦时,他却像是戴了面具贴在脸上,只以无可奉告来对。
陆宁远少有与他这等人打交道的时候,心中对他其实也颇有嫌恶,可是心中焦急,也顾不得其他,只好暗自求助于李椹,让他帮忙在崔允信处疏通关节。
李椹八面玲珑,陆宁远对他多有指望,谁知没过多久,他便也铩羽而归。
回来之后,李椹只是摇头,崔允信油盐不进,在他身上使力,是没有用了。
说完,他看看陆宁远脸色,忍不住终于问:你怎么想的,怎么就把二曾给藏起来了?藏也没藏干净,哎
陆宁远不答,两手紧紧扣在一起。他不知道那封信是不是在路上出了变故,最后刘钦没有收到,又或者他已经收到了,可他为什么如此?是他的解释出了什么问题么?
李椹又道:但即便这样,也不值得陛下这样动怒。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内情?
陆宁远神色动动,似乎是张了张嘴,可是随后无话。李椹见他这是会儿在自己面前还吞吞吐吐,急道:人马上就要送去京城了!下一个就是给你定罪!老陆,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帮你?再说,这事我都不知情,却被人捅给陛下了,你想一想,是为什么?能当寻常事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