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门外响起脚步声,陆宁远不觉回神,再一次抬眼看去,一见之下,不由一惊
被卫兵带来的有两个人,身量一高一矮,俱都身披黑色大氅,进帐以后摘下遮脸的兜帽,竟然是曾永寿和曾小云。
陆宁远目光一利,视线在曾永寿身上一扫,很快落在曾小云脸上,在她身上停留一阵,抬手挥退了卫兵,让他把守在外。
等帐中就剩下他们三个,他没有马上说话,曾永寿耐不住先道:陆兄
陆宁远猛地皱了皱眉。
曾永寿一直觑着他的神色,见他皱眉,不敢停顿,忙继续道:深夜来访,多有冒昧,实在实在是我兄妹两个走投无路,天壤之间无寸土栖身,还请陆兄看在往日情分上面,稍稍收留
他话没说完,人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他旁边,曾小云犹豫片刻,也撩袍跪倒,只是一言不发,不知想着什么。
陆宁远低头看着他们,半晌仍是不语。
曾图活着的时候,在夏国身份就颇为微妙,夏人既想把他当面大旗用,着意优容,引着雍国其他方面大将争相效仿,又不肯真信任他,明里暗里对他处处防备,有难打的仗,都催着他去打,既杀伤雍人,也削弱他的力量。
他这手握军权,中道来投的大将,本来就是一只脚踏在悬崖边上,前一阵又让陆宁远杀得大败,麾下士卒十不存一,于夏人而言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等他一死,他的两儿一女在夏国马上就没了立足之地,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非但这一世,就是上一世时,除去在长安被杀的曾永固外,曾永寿和曾小云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叛出夏国,私下里投奔陆宁远,以求庇护。
曾图与陆元谅素有交往,两家也算世交,陆宁远从小就与曾氏兄妹相识,上一世虽然恼恨曾图做了叛臣,可他生性仁恕,也谅解曾图的一二苦衷。
当日曾图投降之前,先值同为大将的陆元谅蒙冤而死,后是清流宰相荀廷鹤被杀,朝廷上已是妖孽横行的末日之景。
他担心步这二人尤其是陆元谅的后尘,被夏人打败之后,终于献城投降,虽是卖国,可于九分可恨之中,倒也有一分可怜。
更何况罪不及家人,曾永寿、曾小云并非罪大恶极之辈,反而正如其所言,夏国雍国都没有他们的立身之地,不论去哪都是死路一条。
陆宁远思索再三,终于不忍,就将其庇护在了自己军中,又向皇帝求了恩典。
可是后来如何?
你们没有栖身之处,陆宁远沉声道:是因为你们自己选择做了贰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着抬眼向帐外一看,似乎马上就要唤人。
曾永寿一呆,万没想过他竟如此无情,当下忙拦住他,追述往事,从少年时的鸡毛蒜皮,到国破那日曾图的百般犹豫,再到父子几人失身于贼之后终日里的惶惶不安、后悔不迭,尽数说来,只求陆宁远能回心转意。
除去陆宁远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伸出援手了。凭他与曾小云的身份,在夏国是一定待不下去的,到了雍国地界,一旦被人发现,恐怕也只有一个死字。
只有陆宁远,既与他们有旧,又位高权重,说的话在朝中有足够分量。只有他松口,回护一二,他们兄妹两个才能有条生路。
现在生死关头,曾永寿自然抛下脸面不要,将姿态放得低而又低,把话说得软而又软。
陆兄,你不垂怜,我们实在不知道哪里还有生路了!夏人正在到处追捕我们,一旦落他们手里边,不是千刀万剐,那也是剖胆挖心!家父生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现在他老人家已经仙逝,多大的过错,也都带进土里去了。
我兄妹二人当时就别无选择,现在更是生居天地,却落得一个无国无家,无处可去的下场!即便回到故土,也是人人喊打之贼,又有什么办法?升天入地,哪有一条路走!
他说着,索性激陆宁远道:陆兄既不愿可怜我二人,那干脆就在这儿把我们兄妹俩绑起来,送回建康立功去罢!你做你的铁面无私的大忠臣,我们两条三条命就都交代给你了!
陆宁远神情猛地一变,两条眉头深深压下来。曾永寿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忽地噤声。
陆宁远明白他的意思,曾小云已有身孕,置他们于不顾,就是取三个人的性命。
他看向曾小云。从刚才起,任曾永寿说得声泪俱下,她都始终不发一言。
陆宁远与她相处得久,知道这是因为她生性当中比兄长多了一份骄傲,不愿意如此难看地求生,可看她的眼睛当中,分明也有求生之志。她不说话,却也拿眼睛默默地恳求着他放一条生路。
曾永寿见他看向曾小云时,视线中的刚硬之色分明软了一点,心道有戏,连忙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妹妹她我妹妹她已经有了身孕,陆兄,即便你真不垂怜,这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非雍非夏,手上没沾过一滴血,连睁眼看一看这天下都还没有机会。你就稍稍开恩,给我们俩一个去处,哪怕先让小云把婴孩诞下,让我曾家能留个后人,也算是给我老父一个交待了!
陆宁远沉默地看着他,像是正在思索。
曾永寿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是听着自己的心跳在胸口当中一下下擂,浑不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终于,陆宁远开口,你们既然来了,职责所在,我就不能再放你们走。日后如何处置,朝廷自会定夺。
曾永寿脸一霎时白了,就听陆宁远又道:不过我会向陛下上书,这几个月,先暂时押你们在我军中,等曾小云生产之后,再交朝廷处置。
曾永寿一时瘫坐在地。早知陆宁远如此绝情,他今日就不来了,不来或许还能有条活路,一旦被羁押起来,朝廷如何能饶他?他不是自投罗网了么!一时后悔不迭,可现在想跑却也跑不了了。
他却不知,其实上一世时,他来投奔,的确赌得对了,陆宁远当真动了恻隐之心,虽然理由不尽如他所想的那样。
陆宁远小时候受人欺侮,刘钦看得到时,为他挡过一挡,看不到时,旁人的欺侮只会更凶。那时陆宁远生性沉闷,一向不受人喜爱,更没有什么朋友,还瘸一条腿,旁人不落井下石已是很好,当然不会有人想要为他得罪皇亲贵戚。
只有曾小云曾为他出过次头,可出头便有代价。她被人拿火燎到,手上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后来她再没同陆宁远走近过,陆宁远怀着愧疚,也不敢再同她说话。
因为过了太多年,曾永寿求情时甚至没有想起来以此相挟,也记不清有这件事。但那天陆宁远垂眼看看曾小云的手,犹豫再三,终于决心为这一道疤而救下她和兄长的性命。
他非但收留了他们,还替他兄妹向皇帝请了恩典,望朝廷宽宥。可是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皇帝虽然松口,可是朝野汹汹,仍是对他们喊杀喊打。
为着庇护他们,也为着替曾小云遮掩她将要诞下一个夏人婴孩之事,陆宁远后来甚至娶她为妻,彻底将其放入自己卵翼之下,将她的婴孩也认做了他自己的。因他当时已位高权重,没人敢起疑,就这么囫囵了过去。
两年之后,曾永寿也如愿重获军职,就在陆宁远的军中任事。因陆宁远连战连捷,他的官职也跟着水涨船高,一直到陆宁远被下狱之前,日子过得都还算有声有色。
只是上一世的幸运,他是无由得知的了,这次陆宁远也不会再这样做。
被兵士押出去的路上,曾永寿终于忍不住,脸色一变,对陆宁远破口大骂,却马上被人捂住了嘴,带到不知何处去了。
陆宁远站在帐内,看着他被人带走,一面走,还在一面挥动着胳膊,口中发出呜呜喊声,不知有多少骂词堵在喉咙里面,同刚才的低声下气摇尾乞怜之态相比,好像换了个人。
他没理会,坐下来,冷静下思绪,提笔给刘钦写下一封密信。信中他写了今日发生的事,末了犹豫一阵,迟迟没再落笔。
当着二人的面,他没有松口,但并非真想要坐视不理,任他们被杀,不然也不会像这样将他二人秘密关押起来,而是早已召集众将,当着一众幕僚共审奸细了。
上一世他为了那一道疤救下曾小云和曾永寿一命,曾经的恩情他已经报答了,可在临死之前,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给予他人世间最后温情的毕竟是曾小云她是已经没有心的人,对他怀抱的并非男女之爱,可还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尽己所能地照料着他,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陆宁远对她感激,今日仍是想要救她一命。
可他该如何向刘钦求情?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上一世他救下二曾的缘由,还有他与曾小云的事情,竟然还始终不曾对刘钦说过。刘钦明知道上一世时他娶过妻子,可是直到现在,竟也从没问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