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按说在主帅面前,士兵拼力表现,并不奇怪,但陆宁远就一个人,也不能同时出现在那么多的地方,可不管有他没他,这几处的雍军全是一个样子。
各地均来报,这些雍军攻城时往往分为三队,每一时间都有一队休息,剩下两队轮流攻城,昼夜之间一刻不停,不给自己、也不给城中守军半刻喘息之机。
而且前面死了人,后面的人全不理会,踩着前人尸体就又冲上来;许多夏人见都不曾见过的攻城器械,他们最多只用两个时辰就能组装完毕;雍军的进攻一旦开始,只要让超过十个雍兵跑到城下,只要没马上将他们杀死,那基本上就败局已定。
前面的雍兵挖坑,后面的掘洞,再后面的铺设火药,最后的引线,火药一炸,就是一个窟窿,雍兵马上就会一拥而上,前后配合无间,连一点空档都不会留。
凡是带兵之人都知道,士兵是弓上的弦,使劲拉开,力气越大,弦上的箭就射得越远,可劲使得太大了,弓弦只会断在手上。狄庆绝不相信有人能如此攻城,可各地传来的消息全都一模一样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不是某一地守军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说辞。
这是鲸吞,好大的胃口!
可陆宁远忽略了一件事:他兵力太过分散,中军定会空虚。狄庆不会如他所愿,去同他争夺一城一地,他退了几阵,再度出手,便要一击必胜!
雍军四出,陆宁远定然不在其中任一路中,而是在后面某处留中指挥,只要探出他具体所在,狄庆就能要他的命。
大概又用了十天的功夫,桃源集、睢阳卫也被雍军攻下,因狄庆向西收缩而顺势进入柘城的霍宓部也向西取下太康,狄庆一面佯作救援,一面终于查准了陆宁远本人所在。
他竟然不在商丘,而是随着各路雍军向西推进,往前移动到了郭村外的某处。
最近的一路雍军,离他尚有几十里路,最远的已在百里之外,陆宁远想调回他们,需要的时间不少。更让狄庆惊喜的是,陆宁远不在坚城当中,况且就算进入郭村,这也是一座小城,抵挡不住进攻。
他查实之后,当即偃旗息鼓,急行而去,只用了两日一夜的功夫,就杀到近前。
这是他吃饭的本事,也是他夏人横行天下的倚仗,哪怕他近来用兵趋向保守,哪怕他在近几次交手当中已经吃了些亏,但吃饭的本领从不曾丢。于陆宁远看来,他是不打招呼从天而降的,陆宁远只来得及召回正在凤池口休整、还未出发的一路人马,这一场战斗就打响了。
为了保证出其不意,狄庆只带了部分骑兵,但人数上仍有优势。
这是他精心准备,主动寻求的一战,也是有备攻无备、有心攻无心,是他于现在各地的大混战中一把抓住的转瞬即逝的天赐良机。看见陆宁远的第一眼,他就志在必得,当下鼓动号角,发起强攻。
狄庆所率一军,一路人马皆披重铠,从正面如铁网兜进,压制住雍军,另一路只披皮甲,快马轻骑,俟雍军一被压住,即迂回包抄,直取其侧后无备之处。
雍军兵力有限,只要想打,就不可能处处设防,把自己变成一个铁块,无论是谁统兵,也一定有防备薄弱处,轻骑仗着马快,一旦探明,狄庆马上便可以催大军压上。
这是葛逻禄人,也是此前于草原崛起的数个部族共通的独步天下的战法,雍人无可复制,也无可抵挡可是当真如此么?
当狄庆胜券在握、信心满满地命前军轻骑冲阵,稍稍打乱雍军阵型,打算引得他们步骑脱节,以便重甲骑兵向前压去时,雍军的反应却大出他的所料。
轻骑甫一靠近,雍军马上就也派出骑兵,同他们缠斗起来。
两军交战总要扬长避短,以骑兵相冲,是雍军无论如何都不会使出的战法,可他们竟然迎着狄庆派出的轻骑而上,同他们缠斗在一起。
狄庆不知道陆宁远怎么敢有这等自信,只是忽然发觉,如此一来,他的轻骑已经都被雍军缠住,没办法再去包抄。
但无伤大雅,重甲骑兵才是他真正的杀招。雍军既然胆敢以骑兵同他会战,那么轻骑兵填不饱他们的胃口,就让他们试一试被他的重甲兵咬一口是什么滋味。
马上,他数千重甲骑兵,如一张铁网张开而又兜下,又如一记重锤,向着陆宁远的中军凿去。
他这重甲箭射不穿,刀砍不断,冲锋时无可抵挡,在平原上渐渐起了速度,如同黑色洪流,山呼海啸,能冲垮一切,世间万物但一触及,无不即摧!
在四川他大夏进军不利,可是在这一马平川的河南,正是他的主场,他这重甲骑兵一旦奔驰起来,不踏过几百几千尸骨,是决不会停的。
拦不住他,陆宁远一军只能生受了,最先遭受冲击的前军马上就成了肉泥,顷刻间被上百斤的重量一次次碾过,死去士兵的身体甚至无法保持完整。狄庆的重甲兵在陆宁远军阵中足足凿穿了一小半,方才被阻拦住,稍稍缓了下来。
可是狄庆皱了眉:为什么没有凿穿?
陆宁远所部人数并不多,又分出了些去同他的轻骑缠斗,能抵挡住他第一次冲击,倒不简单。但下一次冲锋,他们可还挡得住么?
狄庆哼了一声,命人吹起军号。重甲兵各部听见号令,并不恋战,纷纷撤出。他们身上盔甲刀枪不入,雍军被冲击时任人宰割,看他们离开也无可奈何。但随后,雍军已被冲散的军阵竟然迅速规整起来,一队一队向着正在撤出的夏人重甲兵发起了反冲锋。
重甲兵行动不便,在雍军阵里不能像在自己阵中时那样任意加速,一旦让人围住,便顿显笨拙,但仗着兵甲之坚,一时倒也有恃无恐。
然而仓促间没有撤走,雍军步兵便压了上来,手持着长刀大斧,不需靠得太近,长刀一卷,便斫断马腿,重甲兵坠马落地,因着盔甲沉重,许多人一时竟想站站不起来。
雍人手中大斧,像是专为他们、专为今日准备的。寻常作战时,因为太过沉重、挥动不便,影响行军速度不说,战时又容易误伤自己,像这样的兵器极少会在战事当中出现,但今日几十上百面大斧竟忽地推出,砍在倒地不起的重甲兵身上,马上便让他们身甲俱裂。
即便甲胄一时完好,但甲胄后面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让这样的大斧砸中的人,无不口吐鲜血,非死即残。
这一仗足足打了半日,狄庆押上了百战必胜的法宝和一大半的精锐,绝不肯为一时受挫而退,陆宁远却也同样死战不退,即便步骑各自都已损失大半,仍不肯显露败相,也没有给狄庆半点撤出重甲骑兵、反败为胜的机会。
一直到了夜里,终于是狄庆承受不住,担忧再拖下去,宁陵一带的雍军也要回援,只好命人断后,头也不回地向后撤走。
事后他想,当看见雍军眼睁睁瞧着自己前军的同伴顷刻间变作肉泥,却没有惊慌失措、军心摇动之时,他就已经应该撤走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再来一百次,再换一百个人在这儿,当时也绝不会想着鸣金收兵。
可是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为今之计,只有等元涅的援军从山东开到,再做殊死一搏!
即便如此一来,山东恐怕便要落入雍人之手,可现在已经无法瞻前顾后,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现在无论是他,还是朝廷,每一个葛逻禄人都清楚知道,陆宁远不除,别说是尽取雍国之地,恐怕连现有的疆土都难保全!
唯一可作安慰的是,陆宁远虽胜,却也是惨胜如败,中军精锐死伤这么多,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他喘不过这一口气。等元涅一到,这仗还有的打。
接下来的时间,狄庆不住调军,既要防止陆宁远反扑,又要防止他金蝉脱壳,忙得晕头转向。手下人来报,说曾图死后留在军中的一双儿女临阵脱逃,不知所踪,狄庆听说之后,也连眼皮都没有抬上一下。
旁人问该如何做时,他想也没想,没好气道:老曾不是还有一个儿子留在长安么?宰了!
却不知此时,曾永寿、曾小云二人却是逃入了陆宁远军中。
第291章
夜已经深了,陆宁远帐内的灯却仍然点着,营门口进来通报的士兵问过帐外卫兵,得了允准,便进帐报告。
大帅,外面有人求见您,说是故人之子。
故人之子?陆宁远抬起头来。
他并没有在处置什么军务,刚才似乎是在对着桌面发呆。士兵进帐时无意中瞧见一瞬,却也只敢在心里奇怪,并不发问,在陆宁远沉吟的功夫,只一动不动站着,挺直得好像插了杆枪。
让人进来。
是。
陆宁远将桌上摊开的数份军报一一合上,转身瞧瞧背后挂起的地图,上面没有什么机密,可小心起见,还是让人收起来了。他一时想不起自己认识什么故人之子,上一次听见这个词,似乎还是同刘钦一起求见解定方的时候,一晃已经过去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