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可看到呼延震的第一刻,他忽地想起这是谁了这是他在呼延震营里时,军中流行瘟疫,他为着骗取信任,去到染病的士兵营中救治,无意中救下的一人。
  刘钦对他还有印象,是因为他在此之前从没把这这么脏、这么臭,病得随时都要死了的人抱在怀里过。可他当时不仅抱起这人,还悉心把碗里的汤药喂给了他。
  这个人挣扎醒来,抓住他袖子,满面感激之色,让刘钦不由一愣。他那时正盘算如何借此取呼延震性命,何曾真把一个葛逻禄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过?一怔之下,便离开了,又去装模作样地照料下一个人。
  多年前一个无意之举,竟会让一个葛逻禄人由杀他转而救他,更甚至为他去死?在拉住同伴那一刻,他竟是把什么置于军令、置于国仇、置于自己族类之前?
  雍夏两国交战有年,于这一个葛逻禄士兵而言,其实又是打得什么?
  刘钦怔了一阵,忽感憋闷,起身走出船舱。
  送别的文武仍在岸边候立,却已变成一只只的小点,更远处,青山巍巍,夏人的铁骑就在群山后面。
  第290章
  督师,贼军势大,是否应当缓行?
  周章从军案上抬眼,李琦站在一旁,两手放在身前,微垂着头,不见之前豪气,反而有几分小心。
  周章看看他,暗道:之前一番作态,将他吓破胆了不成?口中却没这么不留情面,只是反问:将军怕了?
  李琦忙道:末将岂会惧敌?只是有些许顾虑
  周章道:将军久在战阵,临敌日久,既有见解,不妨赐教。
  李琦使劲摆了摆手,却也没再出言辞让,请恕末将直言,翟广同咱们打了这么多年,也算是老于用兵,麾下也不乏猛将谋士,见我朝廷大军远来,定要有所布置,如果军行太快,恐怕恐怕会中他的圈套,让他打一个措手不及。
  周章点头,将军所虑,确有道理。只是官兵自各省征调而来,人心多有观望,此时中军若有丝毫逡巡之态,士气一堕,恐怕便难收拾。贼军势大,胜多败少,有轻我心,当此之时,正宜速进,使贼首尾不能相顾。说着,将手指点在案上地图上面。
  李琦低头看去,惊呼道:建平?
  太平府内,已多被贼军占据,这几日你我亲眼所见与各地所报一致:贼军听闻我大军将至,在已经攻占的各处城池不是修缮城墙,而是隳其城,毁其工事。为何如此?周章轻敲桌案,便是因其没有自守之心,只是一味向前推进。
  在其设想当中,我麾下士卒东拼西凑,一盘散沙,务在避战,我又赍王命而来,不敢敷衍,既然进入太平府,就一定要收复几处失地,给朝廷一个交代。我是官,他是贼,他如果分散兵力守城,是昏招中的昏招,哪里都要守,就哪里都守不住,因此翟广下令隳城,就是准备收缩军队,避免被分而破之。
  李琦虽然还不认同绕过太平府直取建平之策,对他刚才所说却也不由点头,翟广下令毁坏太平府的工事,就是并不想分太多兵力去守,又怕我收复之后,他将来回头再打,又要攻城,所以把能拆的全都拆了。嗯他是想将太平府的驻军向东收缩,和自己会和!可是
  一番对答下来,李琦下意识中已不将周章当文士看待,有话说话道:不是末将灭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翟广收缩部众,就是为了同我官兵会战,咱们这时往建平去,不是一头往套子里钻么?
  建平在太平府以东,刚好夹在其与常州府中间,周章刚才指向此处,提到了句首尾不能相顾,李琦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把翟广叛军当做常山之蛇,拦腰截断,使两处叛军不能相互呼应。可哪有这么好的事?
  周章道:观翟广近年行事,颇有割据之心,这些年他潜军于徽州、池州偏僻之地,善加经营,太平府他可与朝廷争夺,也可以再吐出来,可徽、池两处他绝不会让。他作战顺利,便会回师与我重新争夺太平府,作战不顺,便会回去固守徽、池,固其根本,以图再起。无论如何,建平都是其必经之路,只要将此处占住,便是占定大势,居高俯瞰,击其进退,此战得胜之机,庶几在此。
  李琦一怔。周章掌管兵部,职责所在,对翟广近年境况摸得一清二楚,倒不奇怪。可他久在中朝,听说至今只亲身指挥过一仗,这一番见解,就连李琦也不能不佩服。如此韬略,比之久历沙场的宿将也不遑多让,就是李琦自己,自问也没有这等眼界。
  在此之前,他所想的无非是狭路相逢,鼓勇者胜,要么是一城一城争夺过去,要么是同翟广会战,奋勇杀敌,成败在天。即便是用兵法诡道,也无非是伏击、偷袭、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等等,可从没想过周章所说的这些。
  那占定大势四个字,将他久久钉在原地,更让他廓开了眼界,方知从前带兵十数年,却不过是井蛙观天。半晌后他回过神来,也没多话,末将明白,末将这就去安排!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周章没有在意他,在腹中措辞一阵,向京师发了封书。
  他这里筹谋庙算,纸上进招,同一时间,江北却已真刀真枪地打得不可开交。
  雍夏两军早已彼此熟悉,又都意在争夺河南,彼此战略意图都摆在明面上,因此也就用不上勾心斗角,也省去了彼此相持的功夫,军队一经展开,便是大战。
  之前几次战事,多在盛夏,葛逻禄士兵不耐酷暑,多有疾病,不似往日威风在送往长安的军报当中,是这样写的。自入秋之后,草黄马肥,天气转凉,狄庆便召回元涅,重整旗鼓,准备与雍军会战。
  更早些时候,他知道刘钦已经走水路南下,知道其动身的具体日期,也知道大致路线,曾想过是否要派一军突袭,可略一犹豫,便改了主意。
  这位年轻的汉人皇帝,在江北逗留了足足大半年的时间,大张旗鼓,耀武扬威,没有一天是将自己的行踪小心隐匿起来的,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在亳州一地,不曾移动过銮驾。
  这半年里,他好像一块诱人的肉,就挂在房梁下面,引得他一次一次伸手去够,却一次次落进陷阱当中。
  俘虏敌国皇帝的美梦,如今狄庆已不再做了,他清楚知道,贸然派兵过去,不止随军护卫的秦良弼正虎视眈眈,挡在前边的陆宁远也定不会袖手。
  他们是老对手了,狄庆知道他会做什么陆宁远会悍然扑来,截断他的归路,想要劫获刘钦,几无可能,就是全身而退,恐怕都不可得。
  思及此处,狄庆也就没有多此一举,主动递破绽于人。于此时的形势而言,他占定河南大部,其实取的是守势,多做多错,还是等陆宁远先进招为上。
  同其他葛逻禄将领一样,他一向侵掠如火,无所顾忌,自打跟随先王起兵以来,还没有怕过什么。可是这一年间,他一举一动渐转保守,像这样心怀犹疑、观望等待,更是两国战事起后的第一次,可无论是他还是麾下众将,当时却都没察觉到有此不同。
  正如刘钦那日对濒死的呼延震所言,便是从这一年起,强弱异势了。
  銮驾已南下百里,陆宁远再无顾虑,竟然分兵出去,直扑河南诸城。
  狄庆得知陆宁远动向时,第一反应是想:他昏了头了?又想:恐怕是情报有误。
  又过几日,陆宁远各军调动的准确军报传来,他才知道,陆宁远的确是在他面前将军队分散开,竟然是要当着他面收复诸城。
  狄庆从没被人这样轻视过,也没人敢这样将他不放在眼里,收到消息之后,脸色猛地红了,嘴边上已经长好的伤也忽然滚烫非常。
  前些日子,陆宁远强攻商丘,商丘守将不敌,狄庆为着保存力量,为着让久战的士卒稍事休养,为着天气太热,为着商丘一年里易手,早已没有多大价值可言,也为着方方面面考虑,总之没有强争,只将大军暂时收缩在陈留一带,任陆宁远攻下了商丘,还请皇帝派去使者宣抚,又任命了一应官员,结结实实地踩着他邀了回功。
  狄庆冷眼看着,嗤之以鼻,可是他万没想到,自己只是稍一退让,陆宁远就狂妄如此,视他的十数万兵马如无物,居然在他眼皮底下把军队打散,真当他一时蛰伏是忌惮他不成?
  此时他要是继续观望,莫说不配再做一军统帅,就连人也都不必做了。狄庆当即开始整军,调回元涅的军令也是这时发出的。
  可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谁也没有想到,在狄庆已经下令死守,并且保证自己已经出发,马上就能去支援的情况下,商丘一带的郭村、小坝、宁陵、凤池口等地,居然相继失守,最快的一处,甚至只五天就陷落了。
  狄庆大怒,一面快马加鞭,一面让人核实这几城的具体情况。然后他才知道,这些城里的汉人旧官心怀犹疑,墙头草随风倒还在其次,陆宁远所部在攻城时是当真不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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