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他这时体力不济,走路还很吃力,但在众人面前,也不要旁人搀扶,只自己一步一步走着,在万千将士注视之下,缓缓登上船头。
  这会儿刚刚入秋,他却披上了一件厚实披风,将两手都拢在里面。因为久病,他身形单薄了许多,像一把刀子似的,那一件披风披在肩上,让人乍见之下,不免担心它是不是太重。可看他脸上神情,却没有半点久病之人的神色,让江风一吹,反而颇露几分意气。
  刘钦看向陆宁远。
  陆宁远身上伤口已经养好,却也比之前略瘦了些,见他目光照来,并不低头,反而迎着他直直地看,全不见半点臣子的恭顺之意,要是让建康的言官们瞧见,还不知要如何跳起来弹劾他。
  刘钦微微一笑。该说的话,两人私下里早已说尽了,这会儿也没有更多言语。刘钦道: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朕在京城只等你的捷报!
  陆宁远高声应道:是!
  他这会儿甲胄在身,面容威严,气度慷慨,看上去端的是个正经大将。可别人不知,刘钦清楚,昨天晚上他还不是这般。
  陆宁远沉默寡言,许多时候两人相对,一两个时辰都未必听闻他有什么言语,昨天晚上临别在即,他却好像一气说了几个月的话。
  一天过去,刘钦已经不能句句记得,只尽量挑拣了重要的几样记下。说是重要,其实无非是叮嘱他按时吃饭、喝水、服药,不要劳累,不要忧心,还有要每天给他来信,除去最后一条之外,都是每个臣子找见机会都会忙不迭对他说的陈词滥调。
  但那时,刘钦只是耐心地听他说着,虽然比陆宁远措辞悦耳、比他显得还要更情真意切的意思一样的话他已经听过许多遍了,听得他不想再听,却也并不打断。
  说这话时,陆宁远的痛苦,于他而言几乎肉眼可见。夜已经深了,刘钦睡下,又在被什么紧紧盯着的异样之感中醒来,在他床边,一盏烛火旁,陆宁远正静静盯着他看。
  后来他索性也不睡了,听陆宁远把早已对他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陆宁远像是正被人拿小勺,一勺一勺挖着身上的肉,对他而言,这样用力按着他手,一句一句不停地叮嘱,是他眼下唯一能将这痛苦缓解一二的办法。
  最后陆宁远道:你要快点好起来。
  刘钦道:嗯,我会尽快好起来。说着在陆宁远脖子上面摸摸。那里早已结痂、痂也已经脱落,只剩下打横里一条细细的痕迹,不动声色地诉说着曾经那日的惊心动魄。
  江风轻轻扯动着桅杆上的龙旗,刘钦看向陆宁远的眼睛,从那里面好像还能看见一点前一个夜晚的余韵。于是他尽力挺了挺脊背,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显健康,然后伸手到陆宁远领口,为他将盔甲后的内衬整理了下。
  这动作没有什么含义,既是一时出神,也是兴之所至,随后他示意陆宁远附耳过来,又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陆宁远身形轻轻一动,没有别的动作,没有突然抓住他手,或是做出什么引全军惊诧之事,只是忽然用力抿起了嘴,直起身来深深看他。
  刘钦又是一笑,转开了眼,看向徐熙时忽地收了笑,对他点了点头。
  徐熙站在陆宁远身后,并不随他一道返回京城,他留在江北,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徐熙暂代行在的一应政务军务,从收到的各地报告当中,就注意到几分不同寻常,只是那时刘钦病得太重,他不好以此事相扰,就拖了下来,直到后来刘钦身体稍稍恢复,方才找了个机会进言。
  因为过去得久,他有时间调查得更加清楚,提供的资料也更详实,刘钦读过他送上的奏表,不由一默
  徐熙提到的人十分特殊,那就是现在江北四处同夏人零星交战,却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听他调遣的一支支兵马。
  像这样成了一定规模,却不听朝廷节度的兵马,在江南被称作叛军,譬如翟广、譬如扎破天,在江北却被称作义军。
  他们在雍国朝廷兵马力所不能及的夏人腹地同其交战,有时能达到上百人,有时则只有几十个,不敢在夏人大队人马面前露头,却在他们分兵去各地打粮、取水时,冷不丁杀出,凭借着一时的人数优势杀敌取胜。
  有时夏人小股部队在行进路上去到乡里劫掠,只要人数不够多,他们便会暂时集合在一起,同夏人交战;一旦作战不利,遇到夏人追来,便各自躲回建好的坞堡当中。
  因坞堡大部分都设在险要处,易守难攻,于夏人而言,强攻的收益远远比不上代价,更同他们耽搁不起时间,最后往往就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腾出手后才去围剿,这才由着他们在自己腹地生存至今。
  同雍国交战得多时,对他们这些人的围剿就会放松,反之,雍夏两国战事稍戢,他们的日子便不好过。这么几年来,迭经痛剿,江北的坞堡已经越来越少,可毕竟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徐熙大致摸清了规模最大的几处,又列出他们同夏人交手的战绩,进言于刘钦,便是问他,是不是有意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这个问题摆在刘钦面前时,他耳中同时响起两个声音。一个是:不听调遣,便是乱军,朝廷同他们联络,更甚至为他们送粮送兵,互相配合,成何体统?另一个是:既然都是一体报国,能为我所用,为何不用?
  上一世他就知道江北有这么些人,可是没将他们放在眼里过。所有人看的都是前线战事如何,淮北长城陆宁远又打了什么胜仗,像这样身份暧昧不明、又星罗棋布、不成气象的小小坞堡,岂会在考虑之列?
  不知那时徐熙是不是也对刘缵有过同样的进言,刘缵后来又是如何处置的。时至今日,他与刘缵已走得越来越远了,也没必要盯着他已经消失的背影去看。
  刘钦思索片刻,将徐熙送来的几处坞堡的信息看了又看,没有等当时正统兵在外的陆宁远回来,也没与秦良弼或是其他哪一个大将商议,就对徐熙道:国难当头,既然同仇敌忾,这些人就不当以贼论处。你派人接触一下他们,再做进一步的了解,必要的时候刘钦顿了一顿,也可以设法给他们提供粮草兵器,助其行事。
  徐熙神色一动,偷偷抬眼看了看他。
  刘钦虽然看着手中的奏表,却注意到了,也向他看了一眼。徐熙马上整理好面色,应了声是。他因着这件不在之前意料之中的事务,自然没法随刘钦一道回京,只能先留在江北,为着沟通方便,陆宁远打到哪里,估计他就要跟到哪里。
  他与陆宁远一向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还曾一同杀过辟英、夺过军权,算是一起共事过,按说刘钦对他该比对秦良弼放心得多才是,可是韩玉的报告却告诉他,当日设计诈死,陆宁远竟然未从行在处得到预先知会;他病重时陆宁远向行在发来十数封信,徐熙竟瞒着他,一概置之不理。
  若说徐熙竟有胆子趁他生病隔绝内外,可他偏偏又只对陆宁远如此,其余行迹一概如常。有次陆宁远出城后,刘钦曾将徐熙召来,作色问责,可徐熙只是去冠谢罪而已,绝不肯多言一字,刘钦再问,他便抛出了上述义军之议,让刘钦不得不敛容以听。
  因此事非他不可,刘钦既不能将他去职,只能小惩大诫,找别的由头降了他的职,罚了几个月俸禄,更又在心中琢磨此事的缘故,却实在不解,一至今日。
  这会儿见他站在陆宁远身后,一双桃花眼里已许久不见之前的轻佻浮浪之色,规规矩矩肃然而立,脸上几乎不露什么笑意,刘钦更觉违和,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转回身,余光扫过站在稍远处的韩玉,像是只是不经意般一瞥。韩玉却已经会意,攥了攥拳头,登时斗志昂扬。
  甲板上的众臣一齐跪倒,等刘钦进到船舱里面,方才各自起身下船。陆宁远站起得最晚,像是正在出神,徐熙在他肩上轻拍两下,陆将军,起来罢。陆宁远如梦初醒,身子一挺,像一杆枪猛然绷得直了。
  江上一艘艘船各自扬起风帆,向南而去。刘钦半卧在船舱当中,几乎听不见水声,也不觉颠簸,想着今早周章送来的最后一封军报,心思却忽地远了,想起昨天在牢里见到呼延震的时候。
  看到他的第一眼,刘钦不是惊讶于他委顿在地,竟是那样一副可怜模样,而是猛然心头电闪,萦绕在他心头的一个疑惑忽地解开了。
  当日呼延震混在俘虏当中,暴起向他发难,又以弩箭突袭,他受伤倒地之时,曾见两个夏人俘虏向他奔来,要趁乱取他性命立功。
  刘钦那时虽然负伤,神志却不糊涂,分明瞧见那两人摸到近处之后,其中一个同他目光相对,忽然呆住,然后中邪一般,反手将正要冲上来杀他的同伴拉住了。
  几乎是一眨眼间,这两人就双双毙命。刘钦于生死攸关之际,也顾不上去想太多。之后他昏昏沉沉、颠颠倒倒,在无尽的昏迷和醒来当中,有时便会想起那个夏人,隐约有几分熟悉,好像曾在哪见过,却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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