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刘钦伤重,一度濒死,虽然后来证实当初乃是诈死,但不能理事、行在人心乱了一乱总是不争的事实。于狄庆而言,这似乎是送上门来的可乘之机,不拿来做点事情,未免太过可惜。
况且当初陆宁远一刀在狄庆脸上削掉块肉,狄庆恨他必深,陆宁远身在亳州,狄庆也断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因此自从陆宁远入城之后,不止是他和秦良弼,许多稍通军事的人都在等着狄庆大举扑来,只待在亳州附近打一场大战了,摩拳擦掌、频频上书献计,还趁夜在城外布置了许多陷阱,谁知一连多日过去,狄庆那里竟一直静悄悄的,只有些军队照例在附近驻扎,却没有半点强攻之意。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狄庆此举出乎意料,众人便不能不想,他是否有其他筹谋,是不是已经在什么他们没看到的地方挖好一坑,只等他们放松警惕之后不知不觉跌入进去。
一直到狄庆本人被现在柘城的霍宓部探知,众人才意识到,狄庆已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凡知兵者,不能不暗自佩服。
原来刘钦伤重不假,可并非不能理事,行在人心之前乱过一阵,后来随着刘钦频频召见大臣,早已安抚下来,因此刘钦的伤病,于狄庆而言乃是陷阱。
于雍人而言,其实并不怕狄庆打来,亳州附近大军麋集、守备充分,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狄庆忍不住动手,好消耗其力量。
这几天秦良弼等人几次讨论,均认为狄庆不可能忍住不打亳州,之所以多日没有动静,一定是憋着什么坏,哨探兵马出城几次摸排,均不知夏人用意,众人猜疑愈深,只是事情未明时,不敢拿到御前烦扰。
现在看来,却是他们想错了。
狄庆绕开了陷阱,做出了一个他们最不愿看到的选择亲自率军巩固豫北防线不说,还让曾图往东移动,支援山东,显然是没有再将亳州作为战场的意思。豫北绝大多数城池本来就已经被夏人控制,如今又让狄庆占了先手,想要从他手中夺回一二地,往后的付出还不知要有多少。
狄庆年止二三十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见病重的刘钦就在眼前,见有切肤之恨的陆宁远就在城里,竟然能忍住不去强攻亳州,是何等度量!众人失望之余,也不由有几分敬佩之意。
他们原本多多少少视葛逻禄人为蛮夷,以为他们之所以搅得江河摇荡,也是时势造就之下邀天之幸,看狄庆以这般年纪凭借姓狄而做了一军主帅,更觉荒唐可笑,追想过往与其交手经历,狄庆也当真显出过几分心浮气躁,为陆宁远所乘过,却不料他竟能做出这等决策,不论他是自己想到的,还是在别人苦谏之下勉为听从,都值得让人高看一眼。
而在众人探讨、定计、惊讶、敬佩之时,陆宁远什么都没想,整顿好兵马便出发了。
临行这日,他神志似乎已恢复了,调兵遣将言语间好像和往日一样,可是又有什么不同。此时在他心中,只装着两件事,一个是当前这一战,一个是留在身后的刘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需要纵观全局的一军统帅而言,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但刘钦在屋中拿视线为他送行的时候,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预感让他没有叫停,仍将陆宁远放出城去了。
陆宁远握了握他的手,和往常一样,面上带着担忧,动作放得很轻,好像再重一点就会伤了他,随后陆宁远给他掖了被角,放下他手,直起身来。他神色未改,可那一刻,刘钦却分明在他身上感到种强烈的冷峻。
那会儿,虽然明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算庙算在先,胜券在握,事情也未必按人想好的那般进展,但刘钦仍然感到,陆宁远这一去,定然是带回一个胜利给他。
这念头与理性全然无关,好像只是一个感觉,大违他的本性,但这笃定之感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只挥之不去。
此时,柘城外,一连多日没再众人面前现身的狄庆终于召集来了众将帐前议事。
他脸上还粘着一块纱布,将伤口挡在后面。
他之前为陆宁远所伤,在军中不是什么秘密,现在脸上粘了一块东西,更颇为突兀,让人想不注意都难。可众将进帐之后,却没人敢在明里往他脸上投去一眼,只刻意错开视线,低下头或者看向别处,生怕眼睛乱瞄,触了狄庆的霉头。
从他们入主中原以来,还从没有一个高级将领,尤其还是狄庆这般皇亲国戚,被雍人打成这样的。狄庆脸上这块布,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耻辱,在场所有人见了,也都觉撂不下脸来。
况且狄庆生性高傲,脾气又不算好,想想都知道,他这会儿一定窝着一肚子火没处发,这当口谁要是胆敢乱瞧,那是嫌命长了。
狄庆把一封军报递给众人,出乎意料地,神色反而十分平静,陆宁远有动静了,是往北走。议一议罢。
众人连忙传看,但因为消息来得太早,还并不详细,陆宁远往北到底是去了哪里也还不明,军报上所写内容也没比狄庆口中说的多了几个字。
马上便有人道:应当是声东击西,霍宓是他的老部下,他不可能看都不看。再说往北走有什么?亳州北面,商丘已经有重兵屯驻了,他还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攻城么?
狄庆没有说话。自从伤后,他好像变得比之前寡言了些,更是隐约褪去了从前的暴躁之气,看得人反而愈加心中惴惴。
但葛逻禄帐前议事,说对说错从来无罪,马上又有别人道:他是不是要和咱们争夺豫北,想先在北面找地方站住脚?
俺看不会!咱们和他交手还少么?俺看都统说得没错,他肯定是假装往北,骗咱们分散兵力,好给霍宓解围,俺看咱们就在柘城不动。
咱们不动,万一正遂了他的意咋办?
没错!他这么多天没动静,说不定憋着什么坏呢,万一不小心再中他的计,那不得让人笑死?
众人七嘴八舌争论起来。
在雍人对狄庆军一连多日的平静提心吊胆的同时,其实夏人对陆宁远的杳无音信也颇感紧张。
乙里补战死,睢州、商丘乃至开封的相继失陷,如果还不能让他们认识陆宁远,那陆宁远往亳州突围那一役,也实在让人印象颇深,说是终身不忘也不为过。
在真正交手之前,这个雍人好像一只狡诈的狐狸,你永远不知他下一刻要做什么,又好像自己无论怎么做,永远都落后一步,处处遂他的愿。到后来甚至一听说要同他对敌,他们就忍不住暗暗提起心来,说不出到底担忧什么,但就是不安。
可最后一次交手,陆宁远给人的感觉,又将之前的印象全都推翻了。他如狼似虎,似疯似癫,全没有之前给人的狡诈沉鸷之感,反而就像要吃人的猛兽直直朝你扑来。
那天的场景太可怕了,哪怕是他们这些杀惯了人、甚至以杀人为乐,平时更是以此为豪的身经百战的老军头,一生中也从没见过那样的场面。
那天狄庆身上铠甲扎透了箭,给他扎得简直像是只刺猬,那箭十之八九都是陆宁远一个人射的,他在马上奔驰,拉断张弓就换上一把,射空了箭就抢个箭囊,后来更是逮住机会冲到狄庆面前。
他看着好像是奔着杀死狄庆、自己也不活了的念头来的,轻而无备,当时除去狄庆本人之外,附近的将领、千户许多人看陆宁远竟然冲入阵中,又冲得这么深,好像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都想趁机取了他的性命,但最后不知为何,没有一人成功。
哪怕他们中的许多人自问在战场上也毫不惧死,打起仗来不要命,但他们的不要命和陆宁远的不要命似乎还不一样。那时他们看陆宁远,心中都有同一个念头:如果不是拿刀拿剑杀伤更快,他冲上来是真要吃人的,是真的拿牙去咬,拿嘴去撕。
好不容易把他打伤,以为能制住他,谁知反而激得他凶性大发。士气一堕,从那时起,这仗就已经没得打了,后来放陆宁远以那一点人马穿过他们直奔亳州,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再后来,陆宁远进到亳州城里,从那之后就没了消息。他静悄悄的,一天、两天过去,谁也拿不准他要做出什么事来,一天比一天猜疑更深。
狄庆没有再在亳州附近死磕,除去别的考虑之外,陆宁远便是一个重要原因。现在他忽然又有了动静,众人如何能不慎重?当下便细细推演起来。
然而此时的陆宁远也只不过是刚刚出城而已,动向、预谋还什么都看不出来。众人吵了半晌,莫衷一是,狄庆忽然问:曾图到哪里了?
快到萧县了,不出两日就能到徐州。
狄庆忽然提起已经往山东出发,去了几日的曾图,马上就有人会意,元帅是说,陆宁远要去追击曾图?
可差了好几天路程,他也追不上啊!就是真拿轻骑追上,老曾还不回头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