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他从前也受过伤,但从没一次在床上一连躺这么多天,身上仍没多少力气。疼痛他尚可忍受,但下不得床、坐不起身、凭自己翻身都翻不过去、稍一劳动心神就觉着昏沉的虚弱之态,实在不能不让他烦闷。
  林九思不敢做太乐观的预计,军医更不必去问,听说他们一早就觉着他该是死了,就是刘钦自己,再是刚强,也拿不准将来如何,能有几分恢复到从前。
  难道就一直这样半死不活、缠绵病榻?于常人而言,这般活着到底有何意趣?他还有能亲手杀了呼延震一雪前恨的那日么?他的这双手还能亲自提着刀,像从前他做过的那样,割断呼延震的颈骨、砍下他的脑袋么?
  你起身太久了,我扶你躺下。
  陆宁远的声音忽然响起。说着,不等他答应,抱起他慢慢平躺回床上。刘钦不欲让他看出自己心情不怿,便笑道:你对虎臣倒是不记仇。
  他们两个结了梁子,刚才秦良弼言语间对陆宁远也多有抢白,陆宁远之前明明表露过些许不友善之意,可这会儿再看,竟又恢复如常,好像全不记恨被秦良弼当众死死顶在桌子上的事了刘钦醒来后听说,心里都颇不舒服,只是一碗水端平,在秦良弼面前没说什么而已。
  陆宁远一怔,随后道:我不记恨他。
  他坐在床边,俯了俯身,扶起刘钦的头,把枕头上的褶皱抚平了,又轻轻搁下去,手指背面在他瘦削的脸上抚了抚,握住他没受伤的右手,我没过来的时候,都是他护卫你。我感激他。
  他顿了一顿,像是犹豫着,但最后还是低声道:但我也恼他献俘阅兵那天,他负责护卫,怎么能不仔细探查周边?要是我可是我没赶来,我不在你身边,我更恼我自己我心里有恨。
  他握着刘钦的手忽然收了收,像是肌肉一时绷紧了,过后很快便放松开,拇指顶着他的掌心。
  他这样直白说出,反而是刘钦一怔。
  他从前与人相爱,似乎也口无遮拦过,但后来似乎总是针锋相对的时候为多,两人的真正心思,只在话语的机锋后边漏出一点,他也就习惯于此,好像就该是这样。可是在这一刻,陆宁远将自责、歉疚、恼恨一股脑全都不加遮掩地袒露出来,让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了。
  若单以羁縻御下之术而论,对陆宁远这等人,刘钦但凡愿意,以帝王之尊,将其置于股掌之中不是什么难事。但陆宁远如此坦诚,刘钦自然不能再以权术相对,也不可能打什么机锋。可是把他置于这般境地,要他也如此,他实在没法开口。
  他该如何对陆宁远说,在伤后的这些日子里,在两人初见的前几天,自己竟是暗暗恨着他的?是迁怒怨怼也好,是他病后心神软弱也罢,在陆宁远担忧他的时候,他竟是抱着这样赤裸的恶意。
  刘钦的右手原本是虚虚松开的,现在几根手指也按在陆宁远手背上,他感到自己沉默了片刻功夫,没让这沉默再持续下去,只好道:是虎臣有疏忽,不过战场上的事,也没有绝对
  他其实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凭本能拿言语胡乱填充着当下这块时间,也拿言语躲避开了什么。
  他接惯了锋刃,自己也身手了得,与陆宁远从前你好我好时还感觉不到,今日陆宁远将这样坦诚、甚至柔软的东西向他倾下,他才惊觉自己竟像第一次同人相爱,过往的经验没有半点可倚靠处,明知道陆宁远说完后两眼巴巴地看向自己,想听的并不是这个,却也实在茫然无措手处,当此之时,竟突感一阵难言的愧疚。
  陆宁远对他这窘迫自然无从体察,听他停下来,轻轻问:你还在怪我么?握着刘钦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手心连着手指肚都有些潮湿。
  我不怪你,怪你做什么?第不知多少次,刘钦闻言马上便否定了。
  陆宁远摇头,定定地看他,就是这视线将刘钦定在原地,再逃避不得。
  我知道的。我该做什么,才能让你好一点?你心情一直不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钦万没想过,他这心思竟然会被人,尤其还是被陆宁远点破,一时间心中惊异倒是远胜其他。
  在他面前,陆宁远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也是如此,在一起前如此,在一起后也是一般。就连吻他一下,陆宁远都要小心觑着他的神色,问他可不可以,他皱一下眉、摇一摇头,或者只是眼神偶一闪烁,就足够陆宁远偃旗息鼓地按军而退了。
  从他有记忆来,他还从没被陆宁远拿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也难以想象,陆宁远竟会这样看他。这眼神是反驳、是笃定,甚至是不动声色的进逼,是想要从他心中抓住什么不放陆宁远何时有了这般胆量?
  只要你能好一点两天的颠颠倒倒让陆宁远好像换了个人,对他这种人来说,现在几可说是口不择言了,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这话时,他从神情到语气仍是小心翼翼的,却不是从前那种小心。刘钦张了张口,还没出声,陆宁远却低头吻上来。
  那真是一个深深、长长的吻,刘钦病后心绪稍有波动,呼吸便觉不畅,因此躲了一躲,陆宁远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同他马上分开,含住他下面半片嘴唇退了片刻,便又吻上来,同他密不可分。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久到刘钦几乎已经忘了他方才开口时本来想说的话,只觉着心跳在胸腔里一声声敲得快了,陆宁远的呼吸声扑面传来,有些发抖,听着竟好像要哭了一样。
  这种时候,他为什么会哭呢?
  终于两人分开,刘钦向陆宁远看去,脸上没有泪水,原来刚才是他的错觉。
  陆宁远像是知道他张口要说假话,便没给他出声的机会,最后倒也当真如他所愿,刘钦这次再看他的眼睛,说不出刚才原本要说的话了。
  陆宁远轻轻抬起他的左手,那里因为久不活动,几根手指都微微发凉,用不会牵动他肩头伤处的力气,在他手上捏了一捏,你想要我带兵出去,我就出发,有进展了就马上回来。你想我留在这里,我就把谋划告诉秦良弼,让他去做。
  这时无论刘钦同意哪头,似乎都是承认了陆宁远一直在问的伤心,他该怎么回答?
  你希望我去哪里?陆宁远又问,神情认真至极,以至好像又带上了恳求。
  在已经久远了的年少时光里,父亲好像一座岩石荦确的高山,总是沉默无声地巍然矗立着。母亲却远隔千里,只在远远寄来的一封封书信、一件件衣服上面模糊着面目。于是他从小就是一块小小的石头,远远的看着、默默地等着、暗暗的期待着、一动不动地逆来顺受着,任刘钦这只小雀自顾收翅落在他身上,又扑翅飞走。
  石头能做得什么?
  可他不想要这样,一日比一日更不想。不需任何人教授,只是因为他这念头实在太强,那被父亲遮掩起来,被重重山水阻隔开的浓赤的爱和柔软,冲破少年失怙失恃、又猝遭国变在他身上留下的坚硬,一点一点开始在他的胸中奔流。
  他努力至极,想在身上开一个口子,让它们也流到刘钦身上。他这块石头,要长出手,将落在他身上的小雀轻轻抓住,要长出脚,把他带到刘钦同样坚硬的心门前面,打开道缝隙挤入进去。
  他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爱,如果刘钦不肯说,他就要自己想着办法,敲开缝隙,一点一点,直到把自己全都挤进去为止。
  当然是带兵出去,你守在城里,也施展不开。终于刘钦道,他收了刚才的笑意,却不是显得冰冷,反而像是薄雾散去,现出真形,呼延震已经在这儿,你把曾图的脑袋带回来,也算是为我出这一口气了。
  好。陆宁远应道,那我收拾一下,明天就出发。
  刘钦心中不算平静,好像还有未说的话,犹豫片刻,抬眼就见陆宁远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仿佛正期待着什么。
  就同刚才一样,他被什么摄住了,不能不以同样的柔软相对,在陆宁远手上轻轻握握,终于道:等局面定下,这次早点回来。
  第277章
  陆宁远曾说,一定将狄庆留在河南,细究他说出此话时的心境,虽然情志混乱时发了句狠的缘故居多,但也是出自兵者的本能。
  不需他留,狄庆自己便不打算离开河南。
  开封与亳州相距不算近,先前陆宁远部向东南收缩,便将刚刚夺占的开封一带给让了出来,使其几乎成为一块飞地。
  只是因为之前城守未遭多少破坏,城中粮食又很充足,这些时日仍在坚守,但只要夏人隔断雍军主力与此处的联络,继续围攻下去,那里坚守不住也是迟早的事。
  在这个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来,雍军接下来一定是想方设法要打通亳州与开封之间的道路,狄庆便不可能在此时撤走大军,让他们如愿将豫北连成一片,然后再与鄂州一带的秦远志南北夹击,收取全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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