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韩见着信纸马上就要被风刮走,忙弯腰下去一一拢了起来,忍了一忍,没有看。
李椹慢慢站起,身上包扎因为还没打结,一圈圈脱开了掉下来落在地上。军医见气氛不对,也没出言提醒,同样紧张地向陆宁远看去。
陆宁远张了张嘴,却是喃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呢
这几战过后,虽然他对人行事都没变过,但旁人对他服仰已极,虽然各自焦急不已,却也不敢从他手中抢信。要是私下里无人时,李椹倒是敢,可惜还有旁人在此,到底没敢造次。
霍宓问:大帅,可是有什么消息?
陆宁远循声看向他,却好像还没真正回神,愣愣地在他脸上瞧了半晌,仍是如在梦中。
霍宓更紧张了,已经不敢揣测信上写的都是什么,喉结滚了一滚,眼见着额头就冒出了汗。
李椹跌足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是杀是剐,也得给个准信啊!
他这一嗓子刻意提高了声音,陆宁远惊了一惊,倒有几分回魂,却也仍不急着答话,低头又拆看起从别处传来的军报。
那两只拉得开两石弓的手,捏着几张薄薄的信纸,几个指头竟然隐隐约约发起抖来,仔细看时,就连他整个人也轻轻地打着哆嗦。
韩玉心中有了什么预感,脸色刷地变成雪白,扁一扁嘴,已经要开始大哭了,陆宁远却终于道:陛下现在,正在江北
他猛地抬眼看向众人,陛下亲征,御驾已经到了寿州!三日前又移营向北,距此已只有三百里狄庆是向是向,向陛下去了!
士兵们扎好了营寨,操练声响了起来,有士兵取了蔬水造饭,还有几队出营樵苏,砍伐树木以备生火、营造营守。主帅不在场,一切却都自然而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炊烟升起来,操练时的呼喊一下一下响起,追逐而来的夏人在营外嘈嘈,却到底没有上前,声音像从很远之外飘来。
李椹呆呆地站着,听着风声呼呼从耳边刮过。头顶的大旗被风扯起来,扑啦啦地响,没人说话。
陛下密旨!就见陆宁远身子一高,从地上拔了起来。
张康因不在将校之列,这种密事不得与闻,自觉退了。韩玉招呼亲卫把守在侧,自己去请了远处正在主持营中事务的另外几个将官过来,各自跪倒。
等人齐后,陆宁远宣读圣旨,可平原上大风太烈,一张口便将他的第一句话吞了。
陆宁远喉结滚滚,像是吞咽过几下,手跟着在信纸上动动,从一处换成另一处捏了一捏,用不大的声音道:朕已往征亳州讨逆,如见此旨,可速荡妖氛,与朕同破此贼!
李椹喉咙一哑,吞着风道:臣等定不负陛下天载地覆之恩,效尽力命,共诛此贼!
余下众人只面面相觑,回不过神来。
霍宓因已经先听过一遍,较别人多了几分准备,这会儿木木然站起,忽地又跪倒,高高发了声喊:陛下!一开始先是哽咽,后来自制不住,两边淌下泪来,挂在腮边,他拿手抹了,又哽几下,仍忍不住,干脆呜呜地哭了起来。
让他一喊,旁人也各自回神,真正听明白了陆宁远所宣读的诏书中的意思。
他们这些人,这两月间从凤阳启程,一路转战鹿邑、商丘,人不卸甲、马不释鞍,不敢有一日歇下。
靴子蹬烂了,脚底下终日流着鲜血;身上创口好了破、破了好,隔不几日就要添上新的;饿了餐过风,渴了饮过露,闯过多少道关卡,把血洒在这绵延数百里的土地上,没人说过一个苦字。
后来事有不顺,被围在睢州,也没向夏人服过一个软,出城的硬仗都打了几场,更不必提城头的战事没有一日稍歇。
谁没有过几次受了伤,疼得夜里无眠,睁眼数着星星辗转呻吟的时候?夏人营里的梆子声就在耳边敲,梆梆梆梆,敲在耳朵里,敲在伤口上。
交战最烈的最后那几日,眼看着整座城已经摇摇欲坠,守难守住、走走不脱,许多人只把牙咬得紧紧的,那一个死字却在肚子里沉浮过几个来回。
他们是真到了绝路啊!多少人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想着能战则战,能守则守,不能时那便只有两眼一闭,为国捐躯,也无愧这几月间的心血。那时谁能想到还有活着突围这一日?
狄庆忽然放松了包围,据说他本人也已经离开,不在此间了。他们一番力战,居然突围而出,庆幸之余,人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猜测,料想定是夏人当中出了什么变故。
也有人猜到,或许是有人来支援他们了,吸引了夏人主力,让他们不得不为之调动,但在此之前从没人料想过,竟然是皇帝亲至!
眼下夏人大军云集此间,稍有错失,哪怕只是一二巧合,让他们逮住机会,马上便有不测之祸,他们这一路人马,还不是前车之鉴么?
可皇帝还是来了,以如今江北战局来看,不是为了别的,而就是为了他们!
为了他们这些人,为了让他们脱险,皇帝自己竟敢亲涉如此险地,甚至敢一路急行到亳州那里已是两国交战的前线,到那之后,中间便再没有任何缓冲地带,夏人的刀锋已经戳在鼻尖上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狄庆才能打开个口子,他们这些人也才能有像现在这般重见天日的一刻。
现在他们知道了,那些从他们身体当中流出的血,不是掉在地上,埋进土里,而是被人捧在手上托了起来,就托到他们眼前。他们如何能不为之深深震动?
跟在霍宓后面,又有几人也哽咽下泪,李椹却已整好心神跳出此间,看着他们,又看看陆宁远,明白今日之后,无关家国百姓,无关壮志宏图,刘钦就是无缘无故让他们这些人平白去死,他们怕也没什么二话。
这是好事么?
他熟读史书,知道上位者的恩宠,背后往往意味着危险。别人给你一点信任、一点关怀、一点尊重,你要回报给他的便是你这条命。
可如果他交给你的是他自己的性命呢?你该拿什么出来?李椹无法可想,也不知道世上有什么的分量能与之相当。他实在也是个俗人,就算看穿了又如何?不过也和别人一样。
霍宓抹了把脸,把鼻涕擤在地上,一挺身站起来对陆宁远道:大帅,咱们既然已经突围,宜集结兵马,星驰往赴,护卫銮舆!狄庆恐怕已经不在此间,现在营里的旗号,只是做做样子,他本人必定是已往亳州去了!
马上李椹也道:正是。出城时我特意瞧过夏人军阵,数了数旗号,仓卒间倒是未必瞧得准,但我估计来阻击咱们的,只有之前一半人,多也不过六成,剩下的已经陆续撤走,和之前斥候所报两相印证,应当无误。事不宜迟,稍微休整一下,最迟两日就得出发了。
不论本人是否已经离开,狄庆显然是撤走了部分人,这才能让他们抓住机会突围,不然按之前那般重重围困,密不透风,纵然陆宁远确如韩白在世,想要脱身也要扒一层皮。
现在情报不明,李椹倾向于认为狄庆已走想想便知道他该怎么选,于狄庆而言,陆宁远的分量,如何能与刘钦这一国皇帝相当?
而刘钦为了吸引狄庆注意,定然是不会让众军簇拥在侧,从容北上的,身边有意无意,一定不会带太多人,他能现在就赶到亳州附近,便是明证!
这个速度,哪怕秦良弼不顾一支夏人就在旁边,拼着掉一块肉星夜驰援,大军也最多只能陆续赶到。现在刘钦身边,防卫一定不足,狄庆很可能已经从睢州离开了的消息,他如今可听说了么?可会提前防备?若是没来得及进入坚城,野战遭遇了,该如何是好?
李椹想到此处,愈发紧张,忙看向陆宁远,瞧他有何说法。却见陆宁远在大风当中,双耳被吹得透出血色,脸色却倏忽变得苍白。他看着众将,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没人敢再痛哭出声,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决断。
原地休整一夜,明天一早便马上动身!
于这些天的交战烈度与此时的伤亡来说,这话颇有些冷峻无情了,却没人有什么异议。等众将官回到各自营中,将皇帝亲征而来的消息告诉给士兵们,不需别的言语,便不会有谁会等到后日。
但随即陆宁远再度开口。于他而言,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一块痛苦的巨石,将它从喉管中挤出是这样艰难。
可他还是将它一点点挤了出来,以不可置疑的决心道:不去亳州,随我北上开封!
第247章
两日前,在狄庆的军帐中,夏军上层曾有过一番剧烈争论。
这场争论围绕的自然是雍国皇帝亲征后,大军如何调度的问题。是该将眼下马上就要煮熟的鸭子先放下来,去擒贼擒王,还是仍按原定计划不变,先消灭陆宁远一军,然后再去从容收拾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