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更有一样杀招,是拿圆木磨成外壳,内置火药、铁镞,外面留下一根引线。点燃后从城头掷下,到城下时引线燃尽,火发铳裂,着人立毙,杀伤夏人不知凡几。原本见夏人攻城而有几分惧意的士卒见了,无不放下心来,士气为之大振。
  但城中物资毕竟有限,火药、铁器用完便再难补充,狄庆又迟迟不退,守城毕竟不如最开始那般容易。
  到这几日,因为左右也难有探马突围出城,城中四门已用大木塞断,进不得进、出不得出,只夜里将一些探子缒城送出,能不能活着回来全看天意,城门却是已经封死了,以示决绝之意,纵然有人有心为乱,急切间也不能得手。
  陆宁远日夜都在城头督战,主帅如此,其他将官也无人敢偷懒躲闲,已经十余日没人下城,屎溺都在城上解决。各处城堞在夏人急攻之下一有损坏,立时便要修好,许多百姓也结成民兵,送水送饭、送砖送瓦,这便一守就守到今日。
  但自从上次那封情报过后,两日间又有新的消息又一路夏军秘密离开了。这次有两个探子带回同样的口信,互相印证,似乎更加可信。狄庆是当真在调军离开!
  只是他把人调走,是往何处去?莫非南边终于有了什么动静么?
  得知消息时正是二更时分,李椹顾不得歇下,当即去找陆宁远。
  陆宁远收到消息比他更早,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会意:一直等待的突围时机,或许就在眼前了。
  因没有旁人在场,李椹开口没像平时一样叫他陆帅,激动道:老陆,你作何打算?
  如果消息无误,陆宁远出于习惯,不敢掉以轻心,说话时仍留了几分余地,应当是秦良弼部北上了,狄庆意图分兵邀击。
  我也是一般想法!李椹半喜半恼,秦将军走得也太慢!半月之前他就该来了,偏偏拖到现在。这些天咱们白白死了多少人?再拖下去,不怕说丧气话,我都担心咱们想走也走不得了。
  陆宁远不随他一起臧否人物,又道:也可能是凤阳的大军有所动作。毕竟人马众多,狄庆不能不有所忌惮。
  李椹点点头,不知是由谁暂领想到最坏的可能便是被刘钦交给秦良弼了,这老秦之前就对陆宁远接解督的班颇为不满,大军交给他,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回不来了么?
  但马上他想到,现在生死攸关,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压低声音问陆宁远:你看突围出去的可能有多大?
  陆宁远不说话了。这个问题从两天前他就在思索,但几个人突围容易,想要在狄庆手下尽可能保全军队却难。不论是秦良弼还是谁来,狄庆都不会全军撤走,睢州一带的压力仍是很大。
  早在十天前,刚刚反正的商丘又一次落入夏人手里,他想要撤走,就只能往南到鹿邑、亳州一带,但以两地之间的距离,谈何容易?他实不想要士卒折损于此,半晌道:我再想想。
  李椹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多说,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陆宁远数着城外夏军营垒、旗帜,比前一天又减少了,夏人攻城却来得比之前每次都更要猛烈。狄庆甚至架起了数门大炮,眼见着是要将这座睢州城夷为平地。
  一整天的时间里,炮声贯耳不绝,即使拿布、拿牛皮遮挡了,仍不住有砖石飞迸、墙体垮塌,为着抢修砸出的缺口,填了不知多少人命。
  夏人从城下涌上来,有如蚁附,稍不留神就有人攀上城头,纵然在城头雍军配合下,过不多时就会被击杀,但城上阵脚一乱,夏人借着人多,马上便不要死地涌上更多,城守一时颇为支绌。
  陆宁远脖子让砖石划伤,血流了满襟,但总算没有伤到要害,从城头扯下面旗子草草裹了,便又登城杀敌。
  旁边一个亲兵没有这等幸运,同样被刚刚那一炮震飞的墙砖划伤脖颈,伤到的却是动脉,血喷出来,登时倒地气绝。
  他死之后,尸体一时无人有空收殓,只因为怕碍事,被匆匆抬到墙边,到后来更是因为滚木运不上来,被几个同袍在血肉之躯上扎入缴获来的刀箭,刀刃露在外面,打横扔下城去,砸在登城的夏人身上,又换得两个大叫着坠城而死。
  李椹也受了伤,却一刻也歇不得,除了要协调各军之外,不得已也提着刀从女墙后攮死了几个已经爬上来的夏人。
  他原以为困顿这么多天,到了否极泰来的时候,却不想一觉醒来形势竟这般急转直下,看夏人攻城之势,简直是不计伤亡、丧心病狂了!
  他心中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和任何人说。前几天形势没到这般危急,他还有闲心同陆宁远闲聊般谈起此事,现在真到了这个份上,反而无法开口了。
  几天前狄庆调军的消息还没传来的时候,他曾问过陆宁远想没想过如果万一突围不出、万一城破该怎么办。
  于他自己而言,这些天一个死字总在心头萦绕不去,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既不是慷慨之情,好像也不是惧怕,只觉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贴在心上,不管是坐是卧都挥之不去,总觉着说出来、听别人说自己也一样时似乎才好些。
  但他看着陆宁远,不知为何,这个死字好像总与他无关。
  果然,陆宁远答:总有办法的,还没坏到这个地步。
  李椹干脆直言:要是真到了那个份上?
  他隐约期待陆宁远把那个此时正在他心里的字说出口,比如说上一句那陆某只有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
  但陆宁远没有。他到底也不肯吐出那个字来,李椹甚至不知就在现在,在夏人已经一波一波涌上城头,旁边的砖瓦、脚下的每一寸城砖都在嗡嗡震动的这一刻,在陆宁远心中,是不是正有那一个字。
  他如何会有这般勇气呢?
  陆宁远不曾察觉他的打量,拖着只瘸腿在城头上来回巡视,哪里缺人,就亲自堵住哪里,甚至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这会儿也扯开嗓子一叠声地鼓舞着城头士卒。
  他奔忙着,挣扎着,使着种种手段,想尽种种办法,拼尽全力地抵挡着,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摧折他,他的这条性命必须得牢牢攥在他手上,绝不会交与旁人。越是这般绝境,从他的那双眼睛、他的脊背、他的手上就越是迸发出摄人的力量。
  他是不会死的,天神如何会死?
  可就在短短几年前,还在南边讨伐翟广、扎破天的那会儿,他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陆宁远,如果当真走投无路,是一定会说出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话的。大丈夫死则死矣,为国而死,埋骨青山,也是一桩快事,这七尺之躯又有何可惜?
  李椹不知道在他身上有什么变了,但又是两天过后,他便知道,陆宁远如此顾惜自己正是对的,因为有人比他还更顾惜他
  狄庆调动了足足一半多的人马南下了。成功突围之后他们方才得知,原来向他们而来的不是秦良弼,不是俞涉,不是张大龙,谁也没有猜到,谁也万万不敢料想,以身为饵,调走狄庆这头吃人猛虎的人,竟是刘钦!
  第246章
  收到确切消息的那日,大军刚刚扎好营寨,陆宁远只摘去兜鍪,却不卸甲,扶着腿勉力坐了。
  李椹在他旁边,正在让军医处理身上伤口。
  霍宓在之前突围时被派遣断后,刚刚且战且退,回到立好的营垒中,前来向陆宁远复命。
  韩玉汲过了水,想着陆宁远嘴唇干裂,有的地方都裂出了血道,一路小跑回来,把水囊交到他手上。
  张康急匆匆从外面来,一连送上数封军报和从行在寄来的信件。
  陆宁远一一拆看,先打开了从行在来的那份。
  他以为这些都是从建康来的,但是不是。因为之前被围得紧,内外音信断绝,信件积压了许多,送信的驿使有些被杀了,有些没被发现,在夏人手里逃得条命,便在附近落脚,等候时机,这会儿陆宁远整军突围,才终于有机会送到。
  陆宁远拆开前面几封,还是发自建康,但读到第四封时,众人便见他手指一顿,继而整个人蓦地呆住了。
  张康就在他身侧,偏一偏头就能看见信上的话,但严守军纪,连眼都不斜一下。
  霍宓第一次瞧见陆宁远这般神色,不由惊问:怎么了?跟着上前一步。
  李椹把军医正在包扎的手按住,觑着陆宁远面色,同样心里一紧,担心是建康、尤其是刘钦出了什么事,不然再没有第二件事能让陆宁远这般反应。
  马上,陆宁远又去拆看第五、第六封。
  看得出他极力想快一点,手指头却打起结来,一下将信纸撕破了。他也没注意,捏起上下两截拼在一处飞快又读下去,匆匆读完了,马上又去拆下一封,前面几封从手中掉下,他也一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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