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如果陆宁远只是个寻常雍将,那么无需多议,所有人自然一边倒地选择前者,可他偏偏不是。
  这么多天交手以来,全军上上下下,谁不曾在他手底下吃过几个亏、遭过不少罪,谁不曾为他折损了许多士卒,闹得筋疲力尽?
  付出这么多,却迟迟没有攻下,就是再没血气的人,怕也忍耐不住,何况帐中大大小小的夏人将领,从南征以来,都是无往不利,哪里受过这般磋磨?
  要是让他们在此时撤走,哪怕明知道擒住一个皇帝,比擒对方一员战将要划算得多、光彩得多,往后更是要加官进爵、贵不可言,却也舍不得就此放手。
  常人已如此想,狄庆在这般常理之外,还多了一层为国除一大患的心思,自然更不愿离开。但他同时也清楚,刘钦的分量实在太重了,比其他所有都重。
  现下雍军正在移动,要击破他们,现在是最好不过的时间。过了这几天,等刘钦进入坚城之中,深沟高垒地做好防备,等秦良弼、张大龙、黄天艽等分散在各处的勤王兵马陆续赶到,拱卫在旁,再想在重重护卫当中对刘钦或擒或杀,谈何容易?
  想要对他下手,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只有现在这几天!
  狄庆已经整整两天晚上不曾合眼了。在他这三十年出头的人生当中,从没有一件事如此事关重大,让他如此地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从前他以为打仗便是真刀真枪地同人搏杀,需要思虑甚么?只管冲上去便是了。可世殊事异,轮到他来做主,一身要担当全军、全国的干系,走错一步便追悔莫及,他才第一次知道,那些汉人口中时不时念叨的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是个什么意思。
  大帅,俺就是这一个话!围了这么多天,不能没个说法,俺看不能走,决不能走,得先把睢州取了再说!
  狄庆自己思虑了两天,见时间一点点过去,不敢再耽搁,只得把原本按下未表的刘钦亲征的消息告知给旁人,让他们共同商讨,替自己拿个主意。
  之前他始终按下每说此事,便是担心人心浮动,想要对睢州再做最后一搏。可是这两天急攻下来,几次眼看着就要攻下,最后仍是差那么一小口气,落下个前功尽弃的下场,让他有时忍不住暗暗思量:莫非真是天意不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消息放出,所有人面上皆是惊色,不多时就在他面前吵嚷起来,说什么的都有。狄庆向出声处看去,见说话这人叫阿典那单,他麾下一个都统,平日里为人很有决断,眉头松了松问:怎么说?
  阿典那单看看旁人,这话一直没人说,那好,俺来第一个说!咱们在这儿流了这么多血,死了这么多人,现在说走就走,俺们这些人,怎么和士兵们交代!
  和普通士兵有什么可交代的,他们只管奉命,还管别的?马上就有人反驳。
  阿典那单发出一声冷笑,你营里死了多少人?喝冷水可是不塞牙!攻城的时候,每次都是俺们在前面,你按着你那营在后边守着,等什么时候城头上动静小了,你才放人上去,哼,可不是不用交代!
  你!
  狄庆听他们越说越不是味儿,抬手在桌子上面敲了两下。那两人不敢再说话,只拿眼互相瞪着对方。
  阿典那单刚才的话不好听,却也有几分道理。他葛逻禄自从对南边用兵以来,还没有哪一次是啃不动硬骨头半途而废的,想让士兵们听令容易,但士气丢了,再扬起来可就难了。
  能不能兵分两路?忽然有人提议。
  这个本帅也想过,分兵,哼,分多分少,不好办!
  在他旁边,一个叫郭介的汉人替他向众人解释道:那姓陆的手段,这些天众位将军们也都见识过了。现在大军合围,还要怕他一个不注意就从指头缝里头钻出去了,要是再调走了人,他还不得翻天?调出去的人多了,没有五指山,压不住孙猴子,可分出去的人少,怕是要白跑一趟,当不了太大的事。
  众人听他一说,也觉有理。阿典那单趁机又道:既然这样,那不如就按俺说的,谁也别走!那睢州能守得一两日,再有五天,瞧他还守得住么?
  又有人附和道:对!城里的粮草看样是不缺,可城守物资呢?俺看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些天除非士兵们爬到顶上,马上就要够到最上面那块砖了,不然瞧不见城上再扔木头、石头,火药也见着少了。再让兵士们加把劲,最多三天,三天不行就五天,睢州肯定能破!
  狄庆向说话这人看去一眼,这一眼颇含鄙夷,瞧得对方一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不知错在哪里,忙闭了嘴。郭介道:三五日功夫,再算上道上的时间,足够雍国小皇帝好好垒起个窝了。
  这话说在狄庆心坎上。他如何就看不出来,陆宁远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他比谁都想要赶紧破了睢州!可问题就是,刘钦不会等他三五日,他大军只要晚到片刻,这天赐良机可就要眼睁睁地从手边上飞走了。
  他不说话,郭介又道:大帅,学生有一点愚见。
  狄庆一向不满他这酸溜溜的话,粗声道:有屁就放!
  他好歹也是皇亲,平日里还算有几分涵养,却忽然说出这话,一个是心绪不宁,一个是被郭介那句学生给弄得颇不耐烦。
  郭介降人出身,随军做个参谋,混口饭吃,在这儿是比下贱还要下贱的角色,要是为了这话伤心,那每日的苦楚就是长十张嘴也吃不完,闻言一点没放在心上,接着道:前些天大帅围攻睢州,迁延日久,听闻朝廷当中颇有些风言风语。虽然都是‘屁话’,可也是人言可畏,不可不察啊!如今雍国皇帝亲征的消息一旦传过去,大帅若不及时有所动作,学生担心朝廷上又要起什么口舌。
  狄庆抬手止住他,这倒不怕。本帅已经让人封锁消息了,先摁下几天,过几日再上报。前线的一应军报都过他的手,他下令将刘钦亲征的消息严密封锁,不许透出风去,未必能再瞒住多少天,但也能保证这几日朝廷使者不来掣他的肘。
  他这举动颇犯忌讳,可他是皇帝的亲哥哥,别人还能说得什么?狄庆丝毫不以为意,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朝廷使者来到,忙走到帅案前跪迎。
  使者宣旨,一开口却像一道晴天霹雳砸在狄庆头顶:悉闻贼酋北来,当速往破之!
  好半天,狄庆才道:遵旨!声音却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等使者走后,狄庆回到帅案后边坐了半晌,才道:消息如何透了出去?
  郭介道:许是雍国皇帝北上时大张旗鼓,附近许多州县都已风闻
  话说一半,狄庆猛地挥了挥手,止住了他。明明是他发问,却不要别人回答。郭介仍不介意,悄悄退了回去,不再多说。
  因着这一道旨,狄庆反而下定决心,阿典那单!留你领一半人继续打睢州,你能不能打下?
  阿典那单胸口当中有气一鼓,就待要硬声应下,可到底还有几分清醒,知道陆宁远是何等样人,于是道:大帅放心!俺一定竭尽所能!
  狄庆听他话音,便知道这事已败了一半,但情知形势如此,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手在案上敲了半晌,他忽地一踢马扎,站了起来,你也放心,不是让你自己一人对付那姓陆的,本帅临走,也给他备一份厚礼。引蛇出洞,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开封?怎么是去开封?李椹脱口而出。
  从陛下这几封信的日期看来,狄庆应当早已得知陛下动向,之所以迟迟不动身,就是对睢州不忍放手。陆宁远折起马鞭,在地上画出个圈,又斜向下画了条线,对你我突围之事,他定然早有防备,直接往亳州去,定然堕其彀中,非但不能解天子之围,恐怕还会让夏人气焰愈张。说着在线上画了个叉。
  啊,我明白大帅的意思了。李椹经他提醒,当即恍然:狄庆是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的,真较起真来,今日顺利突围,除了他们拼死力战之外,说不定夏人也有几分顺水推舟,杀招还在后面。可是既然如此,何不去商丘?离銮舆还近些。
  商丘原本已经光复,但后来夏人施压之下,陆宁远独木难支,只得又一次暂时放弃。既然直接往銮驾方向去可能有埋伏,那么去商丘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不二之选。
  选在此地,黄天艽等率大军支援也更方便,不怕商丘不能再度攻下。再说商丘、亳州都在他们眼下所在睢州之东,可要去开封的话,是反往西走,越走就离刘钦越远。陆宁远如何会选此处?
  李椹想了想,又道:况且开封是座坚城,原定的内应也已经死了,岂是仓促间能攻下的?如何敢往此处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