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百姓不要,推来推去,鸡蛋掉在地上,外壳咔嚓嚓碎了数片,但煮熟的蛋,总是碎而不破,百姓心疼,连忙捡起来,拿袖子擦干净了,谈不上生气,却觉奇怪至极,问他们做什么不肯收自己东西。
  士兵跟着队伍往前走着,转过头道:要是收了,俺就不能再在队伍里待了。俺可不能让人赶走。
  百姓更奇怪了。没人听懂他的意思,也没人见过这样一支军队,哪怕是致仕的官员、四方行走的游士,也同旁人一般惊奇无措,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士兵们梗着脖子,眼睛望在他们身上,却没有人离开队伍,一队一队地走了过去。
  这天晚上,陆宁远因为军队伤亡太大,加上要清理隐匿城中的葛逻禄人,下令整军进入到商丘城里休整。
  这里原本是秦良弼驻军之所,兵营规模足够陆宁远屯军,但夏人占领以来,战线又往前推,便将此地目之为腹地,将军事工事拆去不少,兵营也包含在内。
  拆去之后,却没有兴建,石砖木板就堆在那里,已被百姓捡去不少,剩下来的,也早已杂草丛生,再不见往日威风。陆宁远所部军队住不下,只好分出一部分去百姓家中借宿。
  士兵们知道借宿民房的规矩,一个个小心收着手脚、夹着尾巴,连一砖一瓦都不敢碰坏了。加上被安排住在百姓家里的,都是平日里军纪最好的几部,人人但觉脸上有光,愈发怕堕了面子,进别人家门之前,简直连鞋底缝里的土都要磕个干净。即便如此,陆宁远还是亲自巡视过许多地方,确认没事之后,这才回到兵营的厢房里歇了。
  这一仗并不好打。乙里补所部是夏人中当之无愧的精锐,战场上又无什么工事可供倚仗,几乎就是野战,只除了最一开始出其不意,占尽先机杀伤了夏人前锋,又斩首主帅之外,后面的尽是真刀真枪硬拼的仗。这队夏人的韧性当真令人惊叹,主帅被杀接替指挥的副将也被杀,他们却仍没有溃败,又负隅顽抗许久,才被陆宁远尽数吃下。
  战后统计伤亡,折合下来,每斩杀、俘虏十个夏人,雍军死伤也在五个上下。虽说是打了胜仗,但若不进城休整,雍军也是难以为继了。
  但好在商丘的守军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说好的援军,在半道上就被人尽数截杀了,剩下的残兵败将,不是投降,就是一溜烟跑开了,没人再管他们死活。那大名鼎鼎的乙里补,听说曾统率过千军万马的勇将,竟然死得那么轻易,不出半日就死在雍国这个刚刚崭露头角不久,名字对许多人而言还十分陌生的年轻小将手里
  陆宁远。这是江北许多人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在此之前,只有极关心政局和两国交战的人才对他略有耳闻。但从此之后,江南江北,长城内外,除非桃花源人、乡野村姑,没人不对这三个字烂熟于心。
  可这是后话了,此刻时交三更,安抚过或真或假地向他跪地哭诉故国之情的一应城守,刚刚回到兵营里的陆宁远终于有闲暇坐下来,脱去马靴、盔甲,把衣服从半凝的伤口上一点点撕下。
  征战在外,他很少自己住,都是和士卒们睡在一起,一间房里除他之外,还有另外十来个人。
  他将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样,旁人对他却并不等闲视之,不论是爱是敬是惧是怕,都是没法放他一个人处理伤口的。更不必说陆宁远在营里居无定所,和他们睡一间还是头一次,人人均感兴奋异常,手脚都没地方摆,当下一窝蜂围上来,有打水的,有给他找干净衣服的,有送布巾的,还有递匕首的,还有嫌别人挡光,替他把人赶走的。
  陆宁远同他们熟识,也不局促,接过匕首,把和衣服黏在一起、揭不下来的一小块皮肉割掉。
  那么多火药一齐爆炸,现在又是春天,天干草枯,战场上火势一起,便足足半日不曾熄灭。大火不长眼睛,并不避着放火的人烧,除去烧死夏人之外,雍人被烧伤的也不少。
  陆宁远往来驰突,身上除去被刀剑砍伤的地方之外,还有几处被火燎伤。他虽是主帅,却和其余士兵没有差别,反而因为耽搁了时间,伤口比别人更不好处理。
  众人见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割去了一小块皮,均感牙碜,更又敬佩不已。几个刚才让同伴处置伤口时痛得大呼小叫的更觉羞愧,暗暗发誓下次一定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因为围的人太多,韩玉这名正言顺的亲兵反而好半天才挤到陆宁远身边来,看到他身上惨状,不由一惊,暗愧自己失职,忙在清水盆里洗了布巾,替他拭净伤口。
  陆宁远自己看不见自己脸颊、锁骨、脖子、还有背后,便也没有逞强,由着他帮了自己,下意识错开眼看向别处,并不直视韩玉的眼睛。
  韩玉处理得格外认真,陆宁远也不出声地等待着。疼痛自然是无时不在、不曾稍歇的,他熟稔地忍耐着,却忽然想:韩玉会将他的伤告诉给刘钦么?
  这样一想,韩玉的眼睛好像就变成刘钦的眼睛,陆宁远转动视线看过去,刘钦正在那双眼睛的后面看他。他背上一热,坐立难安,冷不丁出声道:都是小伤。
  他一向沉默寡言,韩玉没想到他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忽然开口,吓得手一哆嗦,带着药膏差点捅到他伤口中去。没等他说什么,旁边士兵先道:烧伤可不是小伤,更何况燎掉这么大片
  就是,就是!韩玉你仔细点,不行换俺来
  陆宁远每战必定亲自冲阵,绝不顾惜自己,因他性情威重,将士们嘴上不敢捧他,却都看在眼里,见他和自己受了一样的伤,更觉亲切,就着这一句话的由头,当下就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就你?俺刚才好悬让你给把胳膊给撅折了!
  那我不是右边胳膊不好使了,只能左边帮你弄?左边又控制不好力道
  不说这个,这仗打得是真痛快啊!
  是啊! 是啊
  那乙里补被炸起来,就在俺眼皮底下,嚯一下飞那么高,跟块豆腐似的
  人声中,陆宁远又对韩玉道:没事,不疼的。想想又补充,没几天就好了。
  他殷殷看着韩玉,希望他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不要把自己受伤的事对刘钦说。
  以后交起手来,像这样胶着的战事还会有许多次,刘钦在建康听说了,会如何担心他?岂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坐立难安么?
  他看着韩玉,心中又软又急,又无法直言道破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只能寄希望于他能自己会意。
  韩玉被他这么看着,一开始茫然不解,到后面面孔慢慢红了。
  他不在刘钦身边,却称得上是刘钦的身边人,有许多共同的朋友,虽然现在和刘钦有了君臣之分,但几个朋友间友谊仍在,彼此间总是互通消息,因此对刘钦和陆宁远的关系,他自然也知道几分
  就是不知,两人间的通信也是经他的手,他除非是瞎子聋子,不然心里也会有几分数。
  他既然知道陆宁远身份非同一般,私下无人时,就难免总是忍不住偷偷寻思他们两个之间是怎么回事。
  听说两个男的欢好,总有一个是当女的,刘钦和陆宁远,谁是当女的的那个?
  他实在想不出来。既想不出,就愈是好奇,只是既无人可说,更不可能开口发问,只有默默藏在心里,百转千回地难受。
  陆宁远是有前科的人,被他这么看着,由不得韩玉不多想,他只觉浑身上下从头到尾都不自在起来,陆宁远的神情却愈发恳切,愈发温柔,简直像是要抬手拉他了。
  韩玉想:他对我说这个是怎么回事?怕我担心他么?在宽慰我么?将我当女的么?
  想说自己不关心他,但又不对,自己是他的亲兵,亲兵哪有不关心自家将军的道理?只是这个关心,又不是那样的关心,他该如何对陆宁远说?况且同样的话,陆宁远还对没对别人说过难道他对刘钦不忠么?他怎么敢这样?
  好半天,韩玉才干巴巴应道:是。又道:属下明白。说完便觉着,这样固然是不显得亲密了,却又未免太过疏远,哪像是同长官说话的样子?忙又道:大帅一身勇力,天下实也没几人能及,同样的伤落在我们身上,简直不得了了,在您身上,不出几日准好!
  陆宁远对恭维只充耳不闻,见他明白,放下心来,颇含感激地看他一眼。韩玉更加害怕,还差几处伤口没上药,交给在旁边眼巴巴排队等着的士兵,便借口要重新打一盆水,匆匆出去了。
  陆宁远没察觉他神情有异,韩玉想着什么,实也不在他的思虑之内。他一面让人帮忙擦着背,一面将身前自己能看到的伤口妥善处理了,见韩玉打水回来,索性不再清洗伤口,把盆搁在地上,两脚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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