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他性情鲁直,曾几次忤逆过长官,或许在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更是有意无意,得罪过旁人不知多少次。
  所以他从军多年,战功也算不少,却到现在都还是一个下层军官,终日里被比他还要更年轻的长官呼来喝去。
  立了战功,没有人上报,作战不力,上面整治于他,却因为还要用他,从来不将他彻底清退,放在一旁冷一冷他,有苦战恶战,再把他翻出来,吹一吹灰,让他第一个上。
  没人识得他,没人了解他,没人将他往眼睛里拾,更没人想要扒开他看一看他心中所想。
  他心里想着的是什么呢?
  或许是现实,或许只是一个幻想,在他大喝着冲向那个夏人副官的时候,另一个他,那个一生蹭蹬的他也用和现在几乎一样的姿势向着夏人发起冲锋。
  两个他仿佛交叠过一瞬,马上便分开两边,一个霍宓仿佛受到某种感召,而有一瞬间的怔愣,却马上因突入到军阵当中,将一切抛之脑后;另一个他则再没有走出那个大火熊熊的夜,就此成为了建康这被付之一炬的千年古都的一个籍籍无名的陪葬。
  拦住他!
  快拦住他!
  夏人马上便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常,霍宓冲入得太深了,但鸣金之声没有在身后响起,看来是陆宁远认为他的法子可以一试如果当真鸣金,纵然百般不愿,霍宓也不得不暂时退回。
  令行禁止是他自到陆宁远麾下后学到的第一个词,也是分量最重的一个。他脾气再硬,再有主张,对陆宁远的军令,也但有服从而已。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从没想过,陆宁远是一座巍峨大山,它没有压在他身上,但只是矗在他身边,他便难以自制,不能不低一低头。
  现在鸣金声未响,霍宓暗暗松一口气,随后勇气百倍。他带的人不多,却刚好是在那夏人副将身边防御最弱的当口,只一眨眼的功夫,同他就只剩下两三个人的距离。
  那副将承担起临时指挥之责,一时没有发现他,他身边的几个士兵却瞧见了,察觉到霍宓意图,忙要将他拦住。
  霍宓怕被他们缠住,突击便得手不得了,大喝一声,便待要强冲过去,见一左一右两个夏人来拦,马蹄不缓,竟迎着他们而去。
  那两个夏人见他不要命,吃了一惊,却也不怕他,挺矛来刺势已不及,便不闪不避,眼看着是要用身体来挡住他。
  以霍宓这时的马速,两边相撞,定然是要同归于尽不可。那夏人抱了死志,霍宓却不想死在他们身上,眼看着即将撞上,踩着马镫一跃而起,向一侧猛滚出去。
  因为去势太快,他落地后站不稳,向斜前方连滚了两个跟头。在他身后,几匹马已经撞在一处,血花炸出来,看不清那两个夏人情形如何。霍宓没向后看,两圈滚过,第三圈时猛然弹起,借着此势,已经到了那夏人副将两步之外,当即掣刀在手,向前急进。
  踏出一步,他拿余光瞥见自己的属官已经跟了上来,不担心有敌人从身后来,心中一定,又向前看。踏出第二步,夏人副将、周围零星几个夏人的方位、朝向、是否注意到他、地上有什么东西,已在心里画出张图。
  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他拿定主意,在马上就要碰到那副将的时候,向着左侧猛地一滚,躲开一个发现了他的夏人的一击。这一滚将他送得离那人远了些,反将那副将夹在中间。
  现在对方两人都在自己身前,霍宓当下马上翻身而起,再抬头时,那夏人副将终于也看到了他,张着大嘴叽哩哇啦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骂他,也可能是抓紧对周围的夏人继续交待指挥部署,霍宓听不懂,也不去听,矮了身反手提刀,刀锋从下向上划出道半月形的弧线,向他脖颈割去。
  他这一下旱地拔葱不可谓不快,但那副将身手真好,竟然还是将这一刀拦住。但霍宓随即左手一扬,猛地掷出了什么,正打在那副将脸上,登时将他击得后退两步,捂着脸大叫一声,几条血道跟着从手指缝间涌出来。
  霍宓趁势上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打斜里一刀,就砍在了他脖子上。
  这一刀不很深,却劈开了血管,登时血涌如泉。那人叫声蓦地嘶哑了,跌跌撞撞倒在地上,落地时已经毙命。周围几个夏人向着霍宓合围过来,但已经不重要了,霍宓杀了一人,胆气更壮,哪里惧怕他们,一抖手腕把刀一甩,正手握紧了,迎着他们便去。
  刚才他在地上那一滚并非无意为之,而是先看到那里有一截被炸开的断刃,便特意选择了那个方位,就手一捞,藏在肚子下面方才起身。那副将果然见了他提刀的右手,便全力戒备于此,被他起身后所出第一刀分去了神,倒没注意他起身时左手姿势并不自然。那一截断刃劈在脸上,当然不致命,但造出一瞬间的破绽,对霍宓而言已经足够了。
  战场上短兵相接,以这样的距离,胜负只在瞬息间。霍宓官职不高,这上面却已经十分老道了,就是没有那截断刃,也还能想出许多别的办法。从他远远瞧见这副将之时,心里便已经有了底气,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倚仗
  身后,陆宁远见他一击得手,当即一变阵型,整营压来。这是他大雍最锋利的矛和最坚固的盾,也是战场上最敏锐的猎人,当唯一的战机到来的那刻,他定将它抓在手上,不差毫厘。
  霍宓从没怀疑过这点,冲入夏人军阵当中前,也就从没想过退路,也没想过自己。这次不是因为他渴望用最后慷慨的死亡来终结自己那蹉跎漫长的余生,而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得手与否,陆宁远都是一定不会先自己而转身的。他们将要战斗到最后一刻,战斗,战斗,无休止地战斗,直到把夏人尽数驱逐回大漠以北,直到每一寸山河都重入版图。
  死亡不再是他的终止。霍宓感到,他是那样小的一滴水,却身在一道磅礴浩荡的洪流之中,随着滚滚的怒涛向前奔流。大河滂滂,声撼天地,无论前路再幽险几倍,这大河之水,终究是谁也拦不住的。
  第237章
  三日之后,陆宁远整军进入商丘。此时距离秦良弼含恨退出、这里失陷于夏人之手,已经两年有余了。
  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城中无论是贫苦百姓,富甲豪绅,还是举子士人,亦或是那些撤下汉字门匾,默默在衙门口重新挂上面拿葛逻禄语写的牌子,唯唯诺诺不敢做一声的汉官汉吏,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否重回故国,重新做回一个雍人。也没有人知道,是不是有那样一天,自己还会再见到朝廷的军队,再看到故国的旌帜插上城头。
  而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它是在明天太阳升起时,还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或者是在自己的儿子也生出儿子的时候?没有人能确切知道,没有终止的等待比世上的一切更加漫长。
  可是在这一天,城门打开,身着雍军服饰,操着南北各地方言、却都是汉语的战士,一队队进到城内,这晦暗不明、没有尽头的等待竟忽地戛然而止,好像做梦一般,连恍惚都没有,就忽悠一下醒来了。
  百姓们挤到城门口,拥在路边,竞相争睹这支从第一次听说它来到城外之后,短短几天时间便入城的军队,想看一看它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人人都有三头六臂,不然为何城头不闻一点交战之声,那些夏人便心甘情愿地献城了?
  城里的那些官员,有汉人,也有几天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急匆匆飞马入城的葛逻禄人,既没有强征他们去城头守城,也没有一连坚守数月,坐困愁城,耗尽城中粮食,让他们活活饿死,而是在这支军队第二次来到城下时,就将城门大开了。
  难道这些是天兵天将不成?
  一双双好奇、惊异的眼睛打量过去,士兵们那一丛丛的眼睛也回望过来。
  百姓们瞧见,这些士兵各个浑身浴血,有的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还有人缺了胳膊断了腿,更有被人放在夹板上抬进城的。
  城里听不见半点交战的动静,可看这些人的模样,分明是经历过一场苦战、恶战,就连最前面那个骑在马上的高大将军,一身盔甲也脏污了,脸上、手上尽是炮灰混着血迹,只有两只眼睛亮堂堂地照出来。
  两年了啊!
  一个士人忽地跪在地上,大声道:不意今日又做回雍人!举起袖子掩住面,呜呜地痛哭起来。
  有百姓匆匆忙忙跑回家里,又匆忙跑回,将家里的饼子、馍馍、鸡蛋、甚至还有腊肉拿过来,沿途伸出一双双手、一只只菜篮子,往这些士兵身上推去。
  道路愈发狭窄了,只余下四五个人并排通过,前面两排的百姓伸一伸手就能扯在这些士兵的衣服上面,篮子几乎塞进他们怀里,可士兵们只局促地朝着他们不住点头,没人敢伸手接下哪怕一颗鸡蛋。有人一不留神被人强塞进怀里,好像领子里面钻进去一条毒蛇,几乎原地跳起来,忙不迭掏出来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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