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屋里都是群糙汉子,好容易打完一仗,都受了伤,只想躺着,恨不能一睡不起才好,陆宁远却顶着一身伤,颇怀闲情逸致地洗起了脚。屋中第一次同他住一间房的士兵见了,不由啧啧称奇,闻着自己的脚臭味,更感不自在,有人也偷偷出去打水,在外面把脚洗了。也有一心表现的,打水回来,当着陆宁远的面洗脚,洗得水声阵阵,生怕他注意不到。
但让他们失望了,陆宁远什么都没有注意,自己仔细洗过了脚,又把马靴中的鞋垫抽出来晾在一旁,回应了旁人几句,便安下心准备睡觉了。
刘钦要他每晚睡觉前一定要洗过脚才能上床,他便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从建康到江北,除非羽檄交驰、战事太急,不然从不中断。
身上各处一齐作痛,他却怀着某种期待、某种柔情,摸摸枕头下面上一封建康的来信他还没有拆开的欣然闭上眼睛。
他与刘钦分开太久,总要设法哄着自己,日子才能不那么难熬。他要明早再拆阅这封来信,好将现在的期待之情再拖延过一个晚上。
等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他就会准时醒来,只希望夜里的更漏滴得更快一点。那载着捷报南下的信使,也要快快催鞭,等明天清晨,他拆开信封的时候,他就该过江了罢
陆宁远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238章
刘钦接到商丘已经重入版图的捷报,是在转天晚上。
他本来洗漱过准备睡下,如往常一样,在寝殿墙上的地图前驻足片刻,设想着东西两条战线能推到何处,却忽然有消息从江北来。
像这样的战报,他每天都要收到数封,有告捷的,也有作战不力的败报,还有只是单纯传递军情的。听见这么晚还有消息进宫,刘钦不由愣了一愣,定定神才问:从什么地方来?
从陆帅处来。
刘钦忽然有了几分放心,微微绷起的脊背放松下来,没让人念,自己接过来拿在手上,吸一口气,把信展开了。
赵不语拢着手站在旁边,抬起眼睛偷瞄着他的脸色,简直气也不敢喘。
这些天来,刘钦的脸色就是前线战事的晴雨表。
年轻的天子喜怒并不总是能形于颜色,若是常人看来,大概觉着他收到每一封战报后都没什么反应。
但他在刘钦身边久了,对他可说是观察入微,见他展信后眉梢微微一跳,便知道是有大事,跳过之后,如果微微扬起,那来的就是捷报;如果眉头压下去,下边的嘴巴也跟着微微一抿,那便是交战不利,接下来的一天都需得小心行事。
自从战事一起,天子就好像张满的弓、绷紧的弦,赵不语因为在他身边,知道的自然比别人清楚。
刘钦吃饭时,听见外面隐隐有加快了的脚步声,都会下意识停下筷子,侧耳听上一阵,如果过一阵没人进来,他很快便会恢复如常,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用饭。
旁人看来,他不过就是顿了一顿,赵不语却知道,他是在等前线的战报。要是真有信使来,他就会把饭吐在一边,马上拆看。
赵不语将此事和德叔说过,德叔便召集所有宫人,要他们无事不许走得太急。之后再有这种情况,往往便真是有重要消息从宫外来,刘钦无论在做什么,都会马上停下来查看。
像这样细枝末节的事还有许多,但德叔与他们能为刘钦做的毕竟有限,只有暗自期盼着来的都是好消息,期盼着这场战事能尽快有个结果虽说收复江北是没人敢想的事,这场仗将以什么方式结束,以赵不语的脑子,丁点也想不出来。
现在,他看着刘钦眉梢微微一跳,心不由悬得更高,紧紧屏住呼吸,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旁边偷瞄,下一刻刘钦却猛地将信在手上一拍,大声道:竟然竟然
他这反应超乎寻常,忽然的两声更是惊得赵不语轻轻打个哆嗦,但马上他就放下心来,浑身绷紧的皮肉都松开了。刘钦脸上竟是不加遮掩的喜色,即便是只有一两个心腹内宦在场时,这副模样也十分罕见。
去!去把薛容与,徐熙,周章,还有崔孝先,把他们都叫起来!叫他们起来!告诉他们,商丘收复了!竟然这么快!竟然这么快怎么这么快
是。赵不语应道。他大松一口气,根据刘钦的神色,在脸上也挂起同样的喜色。
其实他并不知道商丘是在哪里,也不知道只是收复此地,刘钦为什么就这样开心,更没劝他说天色已晚,这些大人一定已经熟睡,不如明天一早再告诉他们,只是领命之后就马上去了。
他原本不叫赵不语,名字里的不语二字是刘钦赐他的,就是因为他什么也不多说、什么也不多问。
在他之前,刘钦最心腹的内宦原本是另一个,但在一年多以前,只是因为说错一句话,便被刘钦从身边逐了出去,虽然仍在宫里当值,却与心腹二字再不搭边了。
那是冬狩的时候,陆宁远与秦良弼演练阵型,那人奉旨下看城劳军,说是劳军,其实只是天子赏赐的一碗热粥。他回来向刘钦复命,状似无意道:陆将军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手下人机灵,知道替他谢恩。又道:陛下亲赐御膳,他竟是这般反应,似是
没让他说完,刘钦向他瞧去一眼,这段不称之为对话的自言自语便戛然而止了。赵不语不知道是不是最后那句葬送了他的同僚,只知道他从此之后便从宫里人人暗羡的大珰变作了个人人可欺的杂役,前车之鉴在此,本就沉默的他就更不敢轻易开口了。
没想到他不爱说话,反而得了刘钦青眼,一年多时间里,就这么一步步到了天子近前。
赐名给他时,刘钦曾似笑非笑地对他讲: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对这话中之意,赵不语不能尽知,从此之后只是愈加小心,在宫里多看、多做、少说话,如履薄冰,到现在毕竟无事。
等赵不语领命躬身退出,刘钦让人重新掌起灯来,将整座寝殿照彻。
他走到地图前,拿朱笔先在商丘画了一个圈,又圈住颍川,最后顿笔在新蔡,沉思片刻,在上面轻轻画下一道横线。
德叔悄悄过来,将衣服披在他肩上,刘钦没有什么反应,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
几天前,秦良弼已经从颍川出发,摆在他前面的新蔡有一支夏人驻军。
这是当初夏国那摄政王还活着时在河南南部楔进来的一颗钉子,可说是深深扎进他大雍腹地,从此处西可窥伺湖广,向东南也可进逼大江。
既然陆宁远在北已经胜了一子,那新蔡已是志在必得。收复新蔡、项城,便可彻底扫清河南东南部的夏人,那时进可同陆宁远一道尝试收复开封,退也可同湖广的秦远志一道收取南阳。
即便退一万步讲,假如开封、南阳两地都因夏人屯驻大军于此而顿兵无功,能收复新蔡,也是为下次出兵做了预备,不是不能接受的结果。
战事一起,每日所费财货无算,他大雍却不怕消耗,而且还会越来越不怕刘钦是有此自信的。
他与薛容与等人终日殚精竭虑,焚膏继晷,呕心沥血,不是没有作用的这作用即便现在还不显,但五年、十年过去,同上一世的差别只会越来越大。
刘缵如果地下有灵,大可以看一看,这一世在他手底下,将要再造出一个怎样的大雍;而那远在长安、同他年纪相仿的夏国新帝,也大可以看看,他大雍如今是什么样子,他再打过来,是会像从前一样又撕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还是就地撞一个头破血流,不留下点什么,别想全身而退。
刘钦将朱笔举高,悬在开封上面,把笔杆握了又握,迟迟没有落墨。烛火跳进他眼睛里面,忽地摇了一摇。
刘钦惊醒,知道有人来了,将披在肩上的衣服穿好,转回身去。赵不语已静悄悄站在身后。见到他遍传捷报回来,刘钦微吃一惊:原来他已经在地图前站了这么久了。
周大人在宫外求见,陛下要宣么?
宣他进来!刘钦毫不犹豫。
周章夤夜入宫,自然不会单只为向他贺喜来的。这是崔孝先干的事,却不是周章会做的,他此来定有要事,正好刘钦也有事要问他,就是他今晚不来,明天也要传见。
刘钦将朱笔交给旁人,在地图前站定,下意识理了理衣服,一摸头顶,因为天色已晚,没有戴冠。赵不语拿眼神询问他,刘钦略一思索,毕竟懒得折腾,把手放下了,又向地图上望了片刻,周章便进来了。
周章小步趋前,正待要俯身下拜,刘钦却出声将他止住,不必行礼!商丘的捷报,你已经收到了罢?
周章也走到地图前,陆将军用兵如神,商丘能收复得如此快,实出臣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