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因为时间太紧,陆宁远虽然看向他,心神却有大半不在这里,接过来竖起碗往嘴里一倒,便将这碗粥吞了,递了空碗回去,道了声谢。内侍见他居然倨傲如此,心里拧过两圈,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见没人理会自己,笑着告退了。
李椹忙把人拦住。因为刘钦不许内侍在外廷收取贿赂,他便没掏袖子他为了射猎,特意穿的箭衣,其实也掏不出什么拉住人好生问候一番,才亲自送着内侍离开。
一碗肉粥下肚,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陆宁远但觉着肚里一热,这才发觉身后起了些疼痛。让这疼一提醒,忽地恍然:刚才的粥是刘钦送的。回头去看,内侍早走远了,看台上撑起的冠盖下面,有一只小小的人影。
他转回头,手中旗子一翻,司号的士兵吹起号角。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两边结成军阵,只等刘钦吩咐。刘钦这会儿只要拿小锤在立鼓上一敲,就会有人张起中军大旗,下面便开始作战了。他接过鼓锤之后,却放在一边,取来一把惯用的短弓,向着下面射出一支响箭,不偏不倚,正落在两军中间。
下面,秦良弼、陆宁远均觉着他此举是向自己示意,各自精神一振。
秦良弼按照雍军对敌的惯例,排出一个接近偃月阵的军阵,步兵居中,骑兵置于两翼,预备伺机包抄过去,绕后攻击对方后军,却看对面陆宁远的军阵排开之后也和他八九不离十。
围场上地形平坦,他们选择的演练地方左右既没有水源,也没有山丘会阻挡骑兵,因此列阵时不需考虑其他,战场上真正好用的阵法不外乎是。秦良弼看过对方军阵之后,肃然想:那便全看指挥了。当即下令擂鼓进军。
远处,熊文寿随刘钦一道,也正站在看台上面,观望着这两队人马。
若论私交,无论是和秦良弼还是和陆宁远,和他都没什么来往,彼此间恐怕互相还瞧不太上,但对他二人的能力,熊文寿还是真心服仰的,因此便看得格外仔细。
冷不防刘钦忽然传召,他一个激灵,忙快步上前。刘钦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神情却颇为安闲,侧头对他笑道:彭祖一向知兵,就劳你来给诸位大人们拆解拆解罢。
熊文寿原本因为把错了刘钦的脉,让张大龙这愣头青平白出了风头,心下正自懊丧,见刘钦特意给他一个台阶,同样精神一振,忙不迭应了,当即直身站起,朗声道:秦、陆两位将军都将步兵置于中间,骑兵置于两翼,既是方便突袭对方,也是防备对方绕到自己侧面,从侧后方攻击自己的步兵军阵。
他开了个头,接下来便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像这般地形,一般哪一军的骑兵能先杀到对方军阵后面,哪边便会取胜。因为人数太少,距离又近,弓箭效果不好,所以两边都只设了数名弓手,没有造成多少杀伤啊,诸位大人请看,两军已经接敌了。
两边军阵一动,原本看着相似的阵型便显出差别。看台上看得分明,秦良弼阵型更接近偃月阵,两翼骑兵在前,步兵稍稍落后,方便合围敌方;陆宁远所部军阵却呈阶梯型,张大龙领一队骑兵在左翼,陆宁远领着另一队骑兵,却没有布置在右翼,而是也在左侧。步兵则分为数个方阵,越往右去,便一阵比一阵更靠后一点。接敌之始,左翼骑兵和最左边的步兵方阵已经同人短兵相接,右翼却离战场仍有一段距离。
熊文寿不由沉吟片刻,声音略低下去,陆将军侧重左翼,右翼空虚,恐怕是一个切入点。
果然,他话音落后,就见秦良弼帅旗晃了三晃,左翼骑兵飞速向陆宁远右翼包抄过去。熊文寿这时已隐约猜出陆宁远的意图,不由暗自摇头:来不及的,左侧取得不了优势,右侧就要被人掏空了。
可谁知就在秦良弼左翼骑兵飞快包抄,直奔陆宁远右翼步兵方阵后侧时,张大龙所率那一队骑兵却是先一步绕到了秦良弼的后面。
却原来陆宁远率人抵挡住秦良弼右翼骑兵之后,张大龙那一支骑兵却并不是同他两路夹击扩大优势,而是向外绕了一点,借着路途更近的优势,先一步到了秦良弼右翼第一阵步兵身后。
秦良弼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这预料之外的动向,将留下的二十人预备队派过去,想要暂时拖住他,等左翼骑兵取得优势,便能确定胜局。但张大龙没有马上接近,在外圈又绕过这一队人马,竟然直奔他第二阵而去。因着速度比他的步兵更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接敌。
因为陆宁远的步兵方阵是阶梯状越来越向后的,这时秦良弼派出的左翼骑兵刚行出一半,他立觉棘手,亲自前去支援。
他原本紧盯着陆宁远,防备着他的异动,因为知道陆宁远作战悍勇,所以对他格外提防。谁知他却只是规规矩矩地率队同自己右翼骑兵交战,秦良弼便以为他是想与张大龙左右夹击速战速决,吃掉自己右翼,再乘胜攻击步兵方阵,所以一开始便打算将预备队派遣过去,用左翼取胜,同样也打一个速战速决。
谁知想得岔了,陆宁远一个都指挥使明晃晃摆在那里,竟然只是疑兵,麾下张大龙才是主力。
秦良弼这时去救援,势已不及,总共二百人的军阵,步兵一个方阵不过数十人,胜负几乎片刻便已分晓。第二阵一断,张大龙配合着步兵,马上又回头吃掉了他右翼第一阵,这两阵落败以后,再看刚刚派出的左翼骑兵,这才终于赶到陆宁远最右翼步兵身后,接敌之后果然大胜,但已来不及了,张大龙配合着左翼一二两个队步兵,已经攻向他第三阵了。
两队都是禁军,不论是兵员素质还是作战时的决心都旗鼓相当,晚了一步,事先又没留有后手,局面已是翻不过来了。
熊文寿在看台上,已是有一阵子没有说话。他也是知兵之人,对大雍现有的军阵无不烂熟于心,可陆宁远所用的阵法却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他不由想起在江北时,他与陆宁远被夏人挡在睢州城外,屡遭其骑兵冲击,万般无奈之下,他将指挥大全暂委于陆宁远,他那时摆出的阵型便在他预料之外,却偏偏能克敌制胜。
看他排兵布阵时的样子,绝不是临时起意,或是偶然为之,他必是事先已经推演过几十上百遍,甚至甚至好像同夏人一阵一阵地拼过多少次,才能推敲出如此圆融又有奇效,仿佛为夏人量身打造的阵法。
今天也是一般。以常理推断,两军平地列阵,周围没有阻挡,一个带兵之将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拉长军阵,让对方难以绕后,同时左右各置一路骑兵以做策应。
陆宁远却敢冒此大险,不惜将右翼舍给对方,在左翼抢先一步制敌。若是他这阶梯状的军阵前后拉得太深,步兵各阵便会散乱无法彼此支应;若是他拉得稍浅,就会被秦良弼赶在前面。若非实现演练过、实践过、用这法子取胜过,他如何能安排得如此精妙,如何能这般胸有成竹?
刘钦道:看来是陆指挥获胜了。
熊文寿如梦初醒,想起自己还有为群臣拆解战事的职责,再开口时声音却低得多了,是,是陆将军出奇而能制胜,用的这个法子,臣臣方才也未体会到其中深意。
他一开口才发觉没什么可说的。陆宁远这军阵形制并不复杂,他只看一眼便能记住然后原样排出,但对着秦良弼,十之八九是难以取胜的。
用这法子,对时机和距离的把控只要差上一点,恐怕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因此绝非旁人所能轻易掌握,他自然也就没法对众臣讲出什么,就是陆宁远自己在这儿,怕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这便是真正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陆宁远胸中到底还藏着什么东西,熊文寿从前因着心中怨气,从没想过、也不承认,这时却忽感一阵震怖。
旁人或许不知其中厉害,但他却清清楚楚:这等韬略,举朝恐怕未有第二人。若非这人从娘胎里就对着夏人演练过了兵法,那么他便是不世出的天才还有可能二者兼有。他这被这匹千里马踩在脚下当做垫脚石、只能眼望着他扬尘而去的老上司,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陆宁远的前途绝非他所能预计,现在两人只差了一点,日后自己恐怕是再难望其项背的了。
刘钦一直正襟危坐,这会儿终于从椅子间站起,高声道:好精彩!赐酒,给他们两个都赐!说着含笑扬眉地走下看城。
看城下面,陆宁远已跨着紫骝马,马蹄得得地迎上来了。
第215章
后来刘钦的潜邸还是如前约赐给了陆宁远。至于如何以不算微薄、但远远不够每日二十两的俸禄维护这样一座满朝举目的宅子,是陆宁远以后要忧心的事,现在且不去管它。
冬狩之后,如秦良弼、熊文寿等一应将领陆陆续续过江回到驻地,继续防备夏人可能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