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薛容与已拟好条陈,详陈在军队当中的一应变革,刚一投出,果然又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
  对周章的调令正式下达了。从赴任后到现在,他还未经过一次考课,因此出外为官时的一应兴建,尚需专人前去考察,但他在平叛之时的所作所为,已经为他闯出了足够的名声。这次调任,众人皆以为是陛下不计前嫌、要重新重用他的预兆纵然这前嫌到底是什么,众说纷纭,没人真正知晓。
  领旨谢恩之后,他便匆匆启程北上了。
  陆宁远北上的日期也愈发接近了。除他之外的其余将领,论功的论功,论罪的论罪,在冬狩之后都已经带着新衔各自回到驻地,只有他被硬生生留到年底,成为朝廷上唯一一个理论上拥有重兵、位高权重,却始终留在京里尺寸之地的都指挥使。
  终于在第一封谏事的奏表呈递上来、第二第三封还未接踵而至的时候,刘钦总算为他定下北上的时间,让他就地过江,经营两淮。周章也不必进京,直接往他军中协理一应政务便是。
  非是刘钦想当因私误公的昏主,前面几次他都已经打定主意将陆宁远外放出去,和陆宁远说过之后,陆宁远也肃然领命,但那之后只要得空,就总是往他身边凑,刘钦但凡看他,就会看见他静悄悄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就是看他。有天晚上睡觉时,半梦半醒间更是在身侧不远瞧见两点亮光,直勾勾照着,好不骇人。他惊得睡意全无,当即翻身坐起,才发现那是陆宁远的两只眼睛。
  陆宁远见他被自己惊到,连声道歉,刘钦回过神问:不睡觉在做什么?
  陆宁远侧身抱住他答:我多看一看你。
  于是刘钦心里一顿,抱着他热腾腾的身体,决定将他赴任的日期再稍稍延后几天。
  陆宁远大抵也不是什么称职之将,稍稍犹豫一阵,竟没有出言反对。在这件事上,他与刘钦君臣两个大概算是合谋。
  这次陆宁远北上赴任的时间是当真敲定了,再拖下去就是误国了。算算时间,还能比周章早半月到达,正可以用来整顿一番军务。
  这次陆宁远北上,原本征讨翟广、扎破天等部时留下的嫡系和这次平叛后拣选留用的士卒军将也要同他一并过江,但于都指挥使所能调动的人马而言仍是太少,刘钦便许给他自行征兵之权。
  除去征兵之外,陆宁远此次北上还有两件大事要做。
  本朝不算重文轻武,但也少有以武制文的先例,周章以京官身份去到军中,自然不是听陆宁远的差遣,将他派往江北,尤其是陆宁远军中,乃是为了薛容与的新政。
  周章既是京官,又是外官,既是文臣,又颇知兵,朝中有一切举措,政令发于建康,都要赖他在两淮一力推行。因此陆宁远头上算是多了一个上司,处处管他,秦良弼从旁看来,不由在心里暗乐:这小子好容易做了都指挥使,又被放出京,结果上面还压着个人,反倒没我自在。
  经过那一次冬狩,于骑术阵法上连输两阵,秦良弼就是再自视甚高也不能不承认,陆宁远是真有几分能耐的。要再看他不起,那心胸未免太窄,可眼看着他倒霉,总忍不住幸灾乐祸一下。
  但乐归乐,秦良弼也不傻。朝中早就吹过了风,临行前刘钦也向他透过一两句底,眼下薛容与这雄心勃勃的新政是不会将军队漏过去的。周章入陆宁远军中代天子视事,并非是信陆宁远不过,反而是对他信任有加,拿他打个样子;而将来要变的也绝不会只有陆宁远一家,迟早会动到他头上,且看之后这股风往哪吹罢,现在且不去忧他。
  而陆宁远此行要做成的第二件大事,便是刘钦已惦记许久的流民安置之事。
  两淮之间多是从江北携家带口逃渡避难而来的百姓,因着朝廷之前的疏忽,这些人既没有统一编入户籍,也没有好好安置,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烂摊子。
  朝廷没有明旨发下,地方官也不愿多事,乡民和外来户的械斗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场,明明是朝廷的土地,各地却不约而同地修筑了坞堡结寨自守。
  到了收税时则更是乱成一锅粥。那些已经结寨抱成一团了的,县吏自然是要客气三分,随便收上一点交差,不足数的,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欠下的粮税、差役,便只能从那些零散百姓身上榨,把他们剥皮敲骨,浑身的肉熬成膏脂,如当初的翟广便是一例。
  陆宁远从上一世便提出了要好好治理这一方土地,以做实边安民之用,让两淮成为北伐的后方。惜乎朝廷上认为像这等两国交界的边州,治理好了反而会成为夏人觊觎的对象,白白资敌的人更多,皇帝刘缵也更倾向于后者,此议便被搁置。两淮之地往往是出了什么事后临时救急,不曾有过长治久安之计,陆宁远也就没再争了,只尽力经营好自己驻地,谁曾想此志再伸之时,已是又一世了。
  只是他有此幸运,得以再世为人,却不知那些因朝廷的数场争论和最后达成的一个默认而挣扎了一世的百姓,在草草而死之后,是不是也能有此幸运了。
  陆宁远上一世询问过李椹等幕僚和当地许多官员,在上奏时便附上了许多举措以备参考,因此已有成竹在胸,不算两眼一抹黑。同刘钦交谈时,刘钦还笑他是个将军中的文士,颇有点像
  他顿住没说,陆宁远却在羞赧中反应过来,刘钦说的一定是周章了。自己是将军中的文士,那他就是文臣里的将军,一时有点闷闷不乐,幸好平时就不活泼,倒显不出来什么。
  一直到临行前一个晚上,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对刘钦道:我要走了再送我样什么东西吧。他在心里补充:不会送周章的那种。
  刘钦没理会,当做没有听见。
  陆宁远愣愣,也不在意,想刘钦大概在思虑什么事情,等了一会儿,两条手臂收了收,同他贴得更近,头在他身上轻轻蹭了两下。
  像他这般的身量,抱在人身上尚可,但要是埋头在人身上轻轻地蹭,那就有点惊人了。但冬狩过去大半个月,刘钦多少已经见怪不怪,任他磨了一会儿,有点转了念头,但仍矜持着并不开口。
  陆宁远这才察觉到不对,思索一阵,想刘钦是在为两人马上就要分开烦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想了想道:我会多给你写信的。
  被薛容与弹劾过一次,信使的开销自然不能从军费里出,最后还是要他自掏腰包,刘钦送给他的那间潜邸已经让他一贫如洗了,往后陆宁远还不知要如何艰难维生。
  刘钦想到他刚接手潜邸就裁掉了一半的下人,改成自己亲力亲为,一得空就手挥锄镐吭哧吭哧干上半天,一个人当三个人用,很是可怜,不由一嗤。陆宁远见他展颜,摸了摸他散在床上的头发,又问:再给我写一幅字吧?
  刘钦不咸不淡地道:不给。东西给你,你也不会着心的。
  陆宁远一呆,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刘钦是在说他给自己的那只玉佩。
  他外出平叛之前,刘钦同他交换了信物,除去打仗时怕弄坏了之外,那只玉佩他一直带在身上,爱惜至极,献俘那日他还特意别在腰间,可是还不曾被刘钦瞧见,就被他因为试探刘钦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而扔在地上。
  当时他心神大乱,顾不得它,事后想起,再找却找不到了,大约是当时摔碎了,被宫人给清理了出去。他因为之后一直都在刘钦身边,也就没再讨一只新的,刘钦这样说,是气恼他不珍惜么?
  他翻身坐起,把那天场景匆匆解释一番。刘钦暗暗一呆,这才知道自己那时听见的那一声响原来出于此,此后从没在陆宁远身上见到他送的那块玉佩一次,也属情有可原,想自己暗暗介怀多日,倒颇有点小人之心,不免有些下不来台,听完之后,只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算作听到了。
  陆宁远却扣住他手道:我下次一定更小心,你别恼我。又道:我这次不带东西走了。
  刘钦却心道:那不行。见陆宁远偷偷看着自己,脸上又隐约露出了小心的神色,一翻身同样也坐起来,也不打招呼,一俯身将陆宁远压了下去。
  他看着陆宁远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太子那会儿,崔允信曾送他的那件礼物。
  那东西也是玉做的,却不是玉佩,另有一番用处,如果将它送给陆宁远,陆宁远会作何反应?
  顺着他的力气,陆宁远慢慢倒回床上,仰面看他。刘钦瞧了他一阵,到底没有开口。
  陆宁远大概是不会生气的这世上恐怕少有让他生气的事,他应当先是震惊、茫然,然后是不知所措的羞赧,再然后出于对他的顺从勉力答应下来,最后再当做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老实照做。
  但也正因如此,刘钦反而不愿送他了。于他这种人而言,比起挑逗,这礼物反倒更像是种磋磨。他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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