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即便是刘钦,这会儿也觉出几分不自在来,下意识拿左手摸向右手,看了陆宁远一眼,示意他不要开口。
陆宁远倒是好定力,直到这时仍是神色不改,见刘钦示意,便当真没有出列,好像此事与自己无关。
刘钦道:按朝廷制度,凡五品以上官员,都有朝廷在京城赏赐田宅,陆宁远前一战有功,擢升至都指挥使位,在五品之上,却未给田宅,倒是朕疏忽了。
刘钦说着,在心中暗暗思量:是不是要将陆宁远上辈子住的地方赏赐给他?陆宁远或许住得习惯,但那是刘缵所赐,他却不愿意踩在刘缵已经踩出的脚印里面。
他想了想,忽地一笑。几年之后,已经十分熟悉他秉性的薛容与或许会一眼看出,陛下又要有离经叛道之举了,但现在他对这笑容还不十分明白,一愣之下,只听着刘钦语气寻常地道:那好,就给陆都指挥使补一座宅子
将朕的潜邸赐给他罢。
第214章
刘钦话音落后,别说席上朝臣相顾失色,就连在场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出的左右侍宦,也都在心里一惊,甚至就是陆宁远自己也微微张开了嘴,一张从来没表情的脸上现出讶色。
刘钦事先从未对他透过口风,不知是今日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此念,更重要的是,这话太过惊世骇俗,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收场。
皇帝做太子时的潜邸,哪是能送人的?旁人就是踏进一步也颇犯忌讳:难道你也想沿着同一条登天梯走上去,成龙成凤么?
陆宁远虽然之前得了刘钦的眼神示意,却也无法再站着不动装死了,当即出列伏地道:臣受国厚恩,未有尺寸之功,涓埃之报,万不敢受此隆眷,伏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钦心道:他倒是也会说几句场面话,看来上辈子的大将也不是白做的。
群臣之间响起窃窃私语之声,刘钦余光瞥见已有几人就要上前,定是要力谏不可,赶在他们前面先道:不过是一座宅子而已,朕如今又不可能再去住了,与其闲置,不如拿来颁赐有功,也省得朕雇人终日打理,也是一大笔开销,有累于内帑。
他这角度实在闻所未闻,一些原本要上前的大臣,本来已打好腹稿,要劝谏他不可为宠臣而废礼法,有损于神器,谁知他却半句不提陆宁远如何,反而是拿内帑说事。说起这个,反倒是众臣有些理亏。
当日为了给北军补足军饷,刘钦不惜将内帑掏得空了,众臣说要捐银以纾国难,到最后不了了之,仍是由刘钦独出这笔银子。此后刘钦一改前朝之风,一应用度大为撙节,饮食起居简直不像是个皇帝了,观高祖当年筚路蓝缕,创业之艰,恐怕也未到此种境地。
刘钦摸摸下巴,快速计算起来,据朕所知,那宅子现在雇了四十余人打理,修剪花草树木,疏通水道,洒扫庭院,清理苔藓,天干时防火,下雨了补屋,每日所费便要二十余两银子。
朕如今一日饮食,所费至多不过这些在他亲自过问、整顿内务之前,这些钱只够买两颗鸡蛋,如今能吃一日三餐,倒已经是进步不小了,把这间宅子脱手,省下来的钱,朕也好偶尔开一开荤。
他说得真是可怜,简直让人耳不忍闻,哪怕众人明知道即便是二十两银子也绝非一笔小数目,绝不至于让这位少年天子在大内吃糠咽菜,却也不得不配合着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
准备好的谏言自然无法出口了,现在反而该担心陛下趁着话头抛出什么新的议题,户部主事的一应官员但感如芒在背,几个曾做过太子太傅的老臣甚至已经偷偷抹起了眼泪。薛容与张了张嘴,随后又闭紧了,脸上露出既羞愧,又无奈的神色。
无奈是因为刘钦这话半真半假,明摆着只是拿来做个遮掩而已,羞愧是因为这里毕竟还有几分真累君父如此,便是他这做臣子的无能,有何颜面再立于朝班之上?
若是换了旁人,此刻恐怕已经引愆求去了,只是他尚有重任在身,这样一副重担注定要与文人气相悖。
这样一来,劝谏的人便少得多了,大多都是拿朝廷礼法说事,丝毫不敢提潜邸的开销,唯恐圣天子顺势改了主意,又循了之前太上皇的辙轨。
于是刘钦没再费多少口舌就将这事定了下来,把自己曾经和陆宁远一起住过的太子府赏赐给他当然从此的一应开销也要从陆宁远的俸禄中出。只凭官俸,大概是难以为继的,只盼他去到江北能多打几场胜仗罢。
陆宁远恭恭敬敬地领命了。
他领旨谢恩之后,正待站起,背后却响起一声,陛下太偏心!却是秦良弼嚷了一嗓子。回头去看,秦良弼黢黑了脸,怒气冲冲,如果不是顾忌着现在正在御前,挥拳上来怕也未必,再看他旁边幕僚,已恨不能把头埋到肚子当中。
在来信当中,刘钦为着安抚,引经据典,恨不能将秦良弼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秦良弼自己就也觉自己是最为刘钦倚重的方面大将。
他睥睨群臣,满朝诸将,论起用兵的才略、胆量、勇武,全不及己,陆宁远只是比别人稍胜一筹,但此等黄口小儿,同他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数月前刘钦起事时,陆宁远连兵权都没有,作战用的盔甲、兵器都是赖他秘密运来,甚至那些死士也是他亲自挑选的,陆宁远只是占了一个在刘钦身边的便宜,帮忙调了几个兵,便有了从龙之功,真是时也命也。
如今刘钦对他圣眷优隆,明显超于常规,连升数级,让他以区区二十六岁年纪就跻身当朝都指挥使之列,放在本朝怕是也没有几人。可他才打过几仗?和夏人真刀真枪地拼过几年?像这等大手一挥,连登基前所住的潜邸都能赏赐给他之事,别人看了,如何能够心服?
刘钦正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不意秦良弼竟然当众发难,让他下不来台,不由愣了一下。但因着心情正好,慵慵懒懒,便罕见地没起什么脾气,和颜悦色地问:虎臣在京城可有住处?
秦良弼见众人目光都向自己射来,有惊恐的,也有鼓励的,更有些是等着看好戏的,这会儿已有了几分悔意,咳一声答:朝廷也给臣安排了个宅子。
那想必是嫌不够大了。刘钦淡淡道。
秦良弼一惊,马上便要解释,刘钦却紧跟着道:朕的潜邸拿来做射猎的赏格,的确太重。不如这样,让两位都指挥使当众演练一下阵法,获胜者便赐居此处,也不违冬狩肄武习劳的本意。
见他没有作色,秦良弼登时心中一宽,松了口气,自觉刚才顶得太硬,这会儿便腆了张灶糖般的笑脸卖乖道:一会儿如果臣胜了,臣可就给陆指挥空出房子,自去住新家了。
刘钦也笑了一声,新家明天就给你空出来。
见他君臣二人如此,其余人不由暗自松一口气。
当朝天子的脾气,谁人不知?在场诸人,不是曾见过他手刃成业,就是曾见他在刑部大堂悍然砍了邹元瀚的脑袋,其余的哪怕没亲眼见过,也一向有所耳闻,听秦良弼话头不对,均暗自为他捏一把汗。却不想天子待他竟宽和如此,着实让人意外。
刘钦问:陆指挥,你有异议没有?
陆宁远答:全凭陛下吩咐!
于是演练阵法之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两边各从禁军当中选二百人,从自己带入围场的部将当中选择三个,为着公平起见,禁军划分时是打乱顺序随机列队,再按单双取人,给他们半个时辰的时间练兵,之后便在围场当中就地比试。
刘钦携着其余众臣重新登上看城,在城上坐定,左右侍宦这才得空呈上早饭。
刘钦昨天出猎,中午只吃了几口干粮,夜里本有宴席,却被他胡天胡地过去,这会儿拾起筷子,才发觉已是饿得有些手抖,想起陆宁远还没吃,便打算吩咐人给他也送一份。
他正要开口,转念想到今日抛出赏陆宁远潜邸的话头,已经引众人颇有微词,便没当众出口,将侍宦叫到身前小声吩咐几句,让人去了。
这次演练,两军都是步骑混编,兵器不开刃,箭头不加铁镞,刀箭上洒了石灰粉,衣服上白色多者、或是伤在要害者需自觉下场,算作伤亡。旁边各有几个监督、点数的官员,以防有人作弊。怕误伤禁军士兵,因此不用火器。
陆宁远正在教禁军明辨号令,排演阵型,听见有人找他,下意识便置之不理。来人求见过三次,他才终于听到,正眼看过去,见是一名内侍,手里捧着碗粥,上面还袅袅地冒着热气。
内侍自觉居显贵之位,虽然名分上低贱,却是天子身前的人,朝中大臣谁见了他不矮上一头,被连番冷落,面子上便挂不住。只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陆宁远在天子那里风头正盛,况且这内侍久在深宫,知道的比旁人还要多些,这会儿便也不敢发作,仔仔细细赔上一张笑脸,陆将军还未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