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众人一转口风,刘钦这次没再说什么,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秦良弼从旁听着,越听越不对,转头小声问幕僚:怎么不嘉奖武将,到了文臣吟诗的时候了么?
按冬狩的规制,文武百官都要随皇帝出猎,前面自然是武将们比校武艺,议军讲武,但同行的文官们也不好无事可做,第二或第三天临回去前往往要对冬狩赋诗,进呈御览。
秦良弼听那边有人都赋起了诗,便以为跳过了中间的环节:他好容易忍住手痒,一天下来几乎什么都没做,才控制着让猎物比刘钦少了一头,想来只要旁人都有眼力价,那他一定是除刘钦外猎获最多的那个并列第一毕竟也是第一。还不知道要有什么赏赐给他,怎么就到下一步了?
幕僚也压低声音答:大帅无忧,他们是在拿前人的诗拍马。
啊。秦良弼明白过来,问:是什么诗?
眼下人多眼杂,不好多做解释,幕僚便拿手指蘸了水,在桌子上写下几个字: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这几个字字形简单,秦良弼都认识,合在一起意思也好理解,他看了两眼,便即心中一热,大点其头,是好诗,是好诗啊!抬头看向正首间让一众文臣簇拥着的刘钦,不由有几分兴奋。
身为大将,谁不想建功业于当世,垂声名于千秋?谁不想立功受赏,加官进爵,福荫子孙?更不必提雍夏之间还有血仇在前,他身在前线多年,只恐怕朝廷束他的手脚,像从前一样,不许他出战、不许他救援,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敲打他,听到这一句诗,如何能不心花怒放?
他说话时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嗓门仍是不小,左右其他将军听见,有和他相熟的不由一哂,嘲笑道:得了老秦,你还懂什么好诗坏诗,这几个字你识得么?
秦良弼将眼睛一瞪:俺如何不识得?说着居然手指桌面,复述了一遍。
相熟的众将谁不知道他秦良弼一向是大字不识一箩筐,能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就不错了,见他居然煞有介事地点评起诗来,无不感到好笑,谁知他居然当真把这十四个字读对了,而且一点不差,一时啧啧称奇。
秦良弼看出他们的惊讶,虽然不知道什么吴下阿蒙,却也不由得意非凡,低低骂道:你们懂个屁!俺现在是不一样了,学问大着去了,不是瞧不起你们哼哼!
众人哄得一笑,顾忌着天子就在不远,不敢笑太大声,秦良弼却一抹胡子,泰然自若。
他近年来学起了读书习字,虽然速度不快,但戎马倥偬之余,总让幕僚教自己几个字,一年下来倒也认识了不少。
说起此事,起因倒还是刘钦。
当日刘钦还是太子时,朝堂上龙争虎斗,殃及了秦良弼这条池鱼,刘缵一党找了个由头重重攮了他一刀子,那边刘钦便紧跟着送上金疮药,写信过来对他好好安抚了一番。
刘钦当真会说话,三言两语说进他心坎里去了,幕僚给他诵读时,听不三五句,秦良弼心里憋的那一腔窝囊气便烟消云散,再往后听,更是自雄,屁股后面一根尾巴立起来,恨不能竖到天上去。
在信里刘钦非但踩了别人一脚,还不忘将他高高捧上了天,他被夸得心花怒放,又让幕僚读了两遍,仍不过瘾,一把将信抢在手里,打眼一瞧,从满纸蝌蚪之间瞧出花来。
小太子的字真是好看时至今日秦良弼也认为刘钦给他的来信一定是他亲自所书,幸好事实也是当真如此横是横,竖是竖,直的直,歪的歪,有鼻子有眼的,怎么他就能写出这么样的字呢?
秦良弼瞅了半晌,忽然骂道:啥啊,啥啊,这都是啥啊,哪个是夸俺那几句?
幕僚忙指给他看。
秦良弼看着,不认识,又问:骂别人的呢?
幕僚又指了另外几处,秦良弼也看不出区别,只平白心焦。
他奶奶的,一个也不认识!
从此秦良弼就开始学习认字,就从夸他那几句开始,让幕僚一一为他拆解读音和笔划,就这么一点一点学下来,到现在居然也算是粗通文墨了,不过一直没有什么人知道。刘钦登基以来,往往只发公文,再没给他写过亲笔私信,他这英雄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不料今日竟然得了机会,当众好好卖弄了一番,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边他正得意,那边刘钦已应付了拍马的众臣,拿起名册又看了看,朕开始前说,猎获多的有赏,可惜在场几位大将皆不娴于弓马之事,令朕不能不忧。
秦良弼听得一愣。
朕昨日突感不适,不能奔驰,因此猎获不多。刘钦胡扯起来时眼都不眨,哪怕知情的朱孝、陆宁远、薛逢时等人就在席上,也丝毫不觉尴尬,可几位久历战阵的都指挥使、指挥佥事,竟然反不如朕,他日回到江北大营,到两军阵前面对夏人,以这等武艺,难道只有让麾下将领冲锋陷阵,自己躲在后面不成?
让他这样一说,秦良弼脸上半红半白,忍不住便要起身。让幕僚从旁一拉,猛地一惊,赶在站起之前忙又坐了下去。
他听出刘钦意有所指,说的人当中便有他一个,本来想要解释,但稍一转念便想明白:刘钦当然知道他的能耐,他这样说,便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非但不承他情,反而颇为不满。偏偏他还没有可解释处,只有自己受着,幸好一道挨骂的人里至少还有一个熊文寿,他倒也不寂寞。
只有张大龙刘钦当然识得此人,却仍是故作姿态,对着名单仔细瞧瞧,嗯陆都指挥使麾下,在其军中现任副千总,武艺绝伦,一日之内猎获豹子一只,狼五匹,鹿十三头,远过于诸将,深孚朕望。张大龙何在!
张大龙正使劲打量着陆宁远脖子上面那一道不像伤的伤,冷不防听点到自己名,浑身一震,高叫了一声末将在,应声出列。
刘钦嘉奖道:这次射猎,是你拔了头筹,勇冠全军,你要什么赏赐?
张大龙一愣。刘钦这话问得突然,他事先全没想过,仓促间也就想不太到,吭哧一阵道:末将也没什么缺的,要不先寄下吧!
刘钦道:哪有事后再赏的道理?将他所说驳回。
张大龙挠了挠头。他原本没想太多,只是逮着机会,撒了欢地跑马,遇见什么射什么,不觉就射了这么多。中间他又是吃饭,又是和人喝酒,歇了好几次,自己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拔了头筹。见刘钦不依他的,一定要赏,他拧着眉毛想了想,忽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道:陛下一定要赏,那便赐臣个宅子罢!
按说此时第一等的标准答案应该是借着先前的话头,跪下来慷慨激昂地请求刘钦赐他一个出战抗敌的机会,第二等的也是为自己一军讨些赏赐,以示公心。张大龙不按套路出牌,居然在天子面前求田问舍起来,一时大出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
张大龙自己却没注意到他话音落后,众人脸上的愕然之色,只看着刘钦,等他答话。
崔孝先最先整好心神,赶在刘钦开口之前从旁道:江北战事频仍,便是赐你一座豪宅,你怕也没多少机会住。意图把他往正道上引。
张大龙却不接招,对刘钦道:末将不是想自己住,是看长官到现在都没个宅子在京里,替他要的。
话音落后,更是满座大哗,李椹不由抬袖捂住了脸。
从这次回京以来,陆宁远便不是住在营中,就是住在宫里,没有第三个住处,刘钦也就没想起来该给他赐个宅子。早在他刚登基的时候,曾提过此事,遭陆宁远拒绝,也就没了后文,直到今日。
张大龙从旁边看着,但见这战之后论功行赏,朝廷还算公道,将陆宁远擢升做了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都指挥使,很是替他高兴了一阵,可过不一个月,便发现不对:怎么别人做到这么大官,都有朝廷赏赐的豪宅,就陆宁远没有?天天让他在宫里对付,可宫里那些班房哪是住人的地方?
他找陆宁远问过几次,陆宁远非但不觉着是挨了排挤,看他那傻样,说是心甘情愿都不为过。张大龙就又去找李椹,李椹却高深莫测地道:他不是心甘情愿,他是甘之如饴。张大龙追问,他却不肯再说更多。
如果能让时光倒流,李椹当初一定拉着张大龙的袖子,同他仔仔细细说道一番。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张大龙语出惊人,几乎将陆宁远这些日子天天夜宿宫中的事给摊在明面上了。
这等事心照不宣也就罢了,放在明面上便是另外一码。一时有人被口水呛到,咳嗽不止,有人在心里暗暗叫好,想看陆宁远如何下台,还有消息闭塞的,刚意识到陆宁远在京里竟然还没有田产,暗暗寻思:这样的确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