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他相信新政全面推行之后,财政定能大幅好转,只是非一年两年之功,不会那么快就见成效。可眼下花钱的地方倒越来越多,难煞了他这大管家。
方才陆宁远来之前,他们探讨的便是近来要在军中推行的变革。他方才未来得及说出口的便是,此事必须由一个熟知政务,人望又高的大臣亲自坐镇,此人既不能全然不通兵事,临阵指手画脚、乱出主意,又必须刚正不阿,不能同那些老军头们沆瀣一气,最重要的是,必须当真明白他所要做的事情于大雍有何意义,才不会欺上瞒下,将这场在军中的变革变成表面文章。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选最为合适。刚才他本来正要提出,陆宁远忽然出现,他便没有出口,但生死关头一走,加上刘钦又启了军政话头,薛容与便再没忍住,定一定神,理理被汗水粘在身上的衣服,对刘钦道:陛下,方才所议军务,臣举荐一人,以为想要在军中成功推行新政,非此人不可。
刘钦看也不看地上那只自己今日猎获的第一头猛兽,正把火铳拿在手里,枪口撇出去,小心又欣赏地摆弄着,兴致正好,闻言便未深思,问:哦?你举荐谁?
薛容与道:湖南巡抚周章,周茂澜!
第210章
刘钦慢慢走着马,不急着再猎什么野物了,沿着水边闲逛起来。陆宁远跟在他马后,并不催鞭,座下马便自觉跟在刘钦的马尾后面,蹄子循着前马的蹄子,不紧不慢地走着。
再往后是一队刚刚赶来的禁军,离两人稍远,既是保护安全,又听不清两人的谈话。
朱孝刚才去安顿小马,回来就听说刘钦丢了,一时吓得头皮发毛,魂飞天外,脑海中预想了许多可能,后来得知刘钦没事,只是出现在了很远之外的地方,才发觉手都软了。
除去陆宁远之外,他应该是唯一知道刘钦出现在那并非有什么深意,而恐怕是因为不小心迷路了的人。
先前在江北时,他为刘钦引开夏人,刘钦遭遇狄吾之后,本该换一条路往山下跑,却稀里糊涂跑到山顶,那时候他就在不远,被夏人拖住,过去不得,见刘钦方向错了,朝他大喊,刘钦情急之下也没听见,他急得眼前一花,还被夏人砍了一刀。
后来随刘钦来到建康,他奉刘钦的密令,以旁人的名义在郊外购了一处别院,刘钦去过一次之后,却还找不太到,前面几次都要他来引路。最一开始朱孝还在心里暗想,刘钦此举是否有什么深意,是否是他不信任自己,在做何试探,后来才慢慢明白,他是当真找不到路。
现在他远远跟在后面,看着刘钦和陆宁远的背影,一面暗悔不该玩忽职守,离开刘钦身边,一面偷偷撇了撇嘴。
几个留在刘钦身边的禁军已经都被他收拾了一顿,陆宁远、秦良弼这两员大将他说不得,但也不耽搁在心里暗自不满。可他不满归不满,这种时候也总是要知情知趣的,见手下有人马蹄快了,便伸手拦住,不让人离他们两个太近。
只是他不靠近,却也不见刘钦回头对陆宁远说什么话。两人似乎就只是一前一后地在水边走马,不知是什么缘故,总不会是吵架了吧?
这边,他正暗自纳罕,那边刘钦心里却也颇不平静。
刚刚没防备之下,忽然从薛容与口中再次听到周章这个名字,就连他自己都觉出自己脸色变了一瞬。几乎就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一刻,他马上便想到这一次对夏一战的惨淡收场,想到开战之前周章对不可轻易动兵的谏言。
同徐熙一样,周章同样预料到了这一战的失利,但同徐熙不同,战后刘钦深感于徐熙见事之明,从此才真正决心用他,可对周章反有几分意不能平,将他晾在一旁,既没嘉奖也没处置,只当作他从没有说过那话。
周章对了,他错了,每一想到这点,他便不是一个皇帝欣赏敢说话又能说对的能臣,而是某一场战争的落败者。这战争绵延两世十数年,一直到今天好像仍隐隐横亘在他心头,又像若有若无的轻烟,将他笼罩其中。
可他到底又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很快他便恢复了一贯的神情,问薛容与:举荐他是什么缘故?
薛容与似乎注意到了他那一瞬间神情的变化,低下头去,话答得愈发小心,却还是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为了证明周章于军略上的确远胜其他文臣,除了提及当初他力主不要迁都、要据江夏而守之事外,还提到他此次以一己之力收复长沙,联合朝廷兵马,南北夹击一同平叛的事。
周章的能力的确是无可辩驳的,清流做派也是人尽皆知。像这般才华横溢,既洁身自好,又精于实务的能臣干吏,外放出去实在可惜。哪怕崔孝先在此,鼓动三寸之舌,也不可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于是刘钦思索一阵,颔首道:那就将他叫回来吧。
薛容与一愣。他本以为推举周章不会一次成功,已做好公私场合反复上书谏言,再拉扯数月的准备,谁知道刘钦竟然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正怔愣无语间,刘钦又道:一动之差,不宜苛之太甚。那便由他担当此事罢,仍复其兵部侍郎一职,如何?
薛容与虽不知当初宫变那夜的实情,却也知道刘钦口中的一动之差是指此事,明白自己的谏言所犯忌讳实大,但见刘钦如此平和,松一口气之余,心中不免感激,闻言忙应道:再恰当不过!
刘钦却嗤笑一声,那就这样办。将火铳扔给陆宁远,自己上马走了,留薛容与在后面回味着刚才他那意味不明的笑,转头看见地上那头老虎,脖子上黑漆漆一个血洞,周围一圈隐隐还有烧焦的痕迹,死状实是惨不可言。再回头时,刘钦却已去得远了。
刘钦骑着马慢慢走了不一会儿,便渐渐平静下来,之所以始终不出声,便是清楚陆宁远在身后,有点不知第一句话如何开口。薛容与的时机选的当真不好,再思及自己最一开始的反应,哪怕他一向面孔不薄,也免不了有几分尴尬。
又过了一阵子,刘钦将马放得更慢,让陆宁远到自己身侧来,转头问:靖方,今天你猎获多少?
他问得若无其事,再看陆宁远,仍是那副沉静面孔,看着倒也好像没有刚才那回事。陆宁远闻言答:刚开始能张弓,准头还有些不好,只猎到两只兔子。
他这猎获,到晚上一盘点,恐怕是要垫底了,刘钦却惊喜道:是么?
他最后一次见陆宁远张弓,还只能勉强张开一次,才过了半个月,便能射猎了,虽然只是小猎物,想来所用的也是轻弓,但这样短的时间便能恢复如此,怎能不说一句天幸!
刘钦便道:你来露一手我瞧瞧。
陆宁远见他高兴,也想露一手给他让他安心,当下便从背后取下弓来,握在手上,放眼四顾,见不远处有只松鼠,便凝神瞄准了。
刘钦瞧见他张弓之态,便知道他所持之弓尚不足一石,若是射些大的猎物,恐怕未必能够射透,但要射松鼠也不是什么上计,目标太小,稍偏一点便要脱靶。
正寻思间,那边陆宁远已经松弦,竟是一箭而中。刘钦愣了一愣,问:这也叫准头不好么?
陆宁远答:一开始不好,后面多射几箭,熟悉后就能有往日七八分的准头了。
刘钦大笑。虽然不知道陆宁远是不是有意先抑后扬讨他开心,却的确心中大宽,不自觉在心里暗自将这只小小的松鼠视作某种吉兆。
他转过头去,凝目注视陆宁远片刻,眼中有什么愈烧愈烈。怀着某种希冀,在他耳中,已能听见战鼓的擂动,在他眼前,那些他涉足过和从未涉足的广袤疆土,平原、陵谷、江河、戈壁,一一叠加于目之所及的这片丛林溪流。
可再一晃神,眼前只有陆宁远的一张面孔,被兜鍪遮去鬓角的头发,只余下中间一道英挺端正的眉目,在那双也正看着自己的眼睛当中,激流一般奔涌纵横、直透而出的难道不是与此时的他一样的爱意?
在他之前,刘钦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神情注视过,当下竟忍不住微微一震。便是最怯懦的人,受此一照,也要勇气百倍,何况他行事一向由心?当下拉扯着陆宁远的马缰,让他靠近了自己,含笑问他:靖方,这么多人,你怕不怕?
陆宁远并不答话,将弓负在背上,兜鍪也摘下来,看也不看不远处的朱孝几个,将手覆在刘钦眼睛上面,就势低头便吻了上来。
他是当真不在乎声名,或许更严重一些,圣贤传经布道之时好像偏偏漏过了他,没教给他礼义廉耻。但像这般不知廉耻的嘴唇,偏偏好像比道德君子的更加火热,连扑出的鼻息都多几分热意。被这样催促着,就是土偶木雕也要情动了。
刘钦却推开了他,拿开他手,低声道:不要遮我眼睛。随后自觉说话语气有些发号施令,着意放缓了声音又道:我要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