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往前走了一阵,仍然不见刘钦踪影。他便暗悔起来,或许刘钦不在上游,刚才应当顺流而下才是。但已经走了这么远,再回头也迟了,只能又往前找。谁知坚持着打马又走一阵,忽然就瞧见刘钦。
刘钦临水而立,姿态放松,携的那张长弓被他随意拄在地上,正对着身前几个文臣说着什么。在他面前不远站着的人陆宁远也熟悉,正是薛容与和几个同样参与改革的大臣。看各人面上神情,似乎谈的不是什么机密,不知他们可知现在围场中的禁军已经全都发动起来,想来正分批进到密林中寻找刘钦?
陆宁远松一口气,放慢了马。又走近一点,刘钦就瞧见了他,微微一愣,随后笑着招呼他过去。
陆宁远于是跳下马走过去,对他和众人各自一礼,因有旁人在场,就也不急着发问。正打算回去通知禁军别再找了,那边刘钦却结束了对话,朝他问来:靖方,刚才是谁赢了?
陆宁远答:是臣赢了。
刘钦虽然希望他代自己胜过秦良弼,但听说他当真赢了,仍不免有些诧异,下意识低头向他左腿瞥去。陆宁远一赧,迎着刘钦的目光勉强站定了没动,左腿却有些发热。
刘钦按下讶然,忽然想到,当年陆元谅身死,陆宁远以这么一副残废之身,那么一个多少年来连马都不会骑的文弱少年,孤身去江北,都经历了什么,才在自己又一次见到他时,成为举足轻重的方面大将的?
以他那样的腿,要从马上摔下来过多少次,才能有这般不输正常人,甚至比他、比秦良弼这样身经百战之人还要更精湛的骑术?要忍耐下多少痛苦,才能照常行军、作战、千里奔袭、杀敌建功?
从前他不关心,也就从没想到过此节,哪怕与陆宁远同朝为官,在朝堂上打过许多次照面,还被他登门拜访过,对他与自己分开之后的经历,也都事不关己,不曾留意。直到现在他才猛然意识到,上一世的陆宁远,还有此刻正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经历过的实在比他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而这样的一个人,最后竟被投进大狱,死在他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爬上的马背上。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还有在这个人世间又一次睁开眼的那刻,他又想着什么呢?他可是与几年前的自己一样,也怀着一腔刻骨的怨毒和恨意?
不,不是的刘钦从陆宁远的腿上转开眼,看向他面孔。陆宁远神情沉静,或许还有点羞涩无措每每被他凝目注视时便会出现,不仔细瞧便注意不到,这次也是一般。
但在这张脸上,却丝毫不见任何苦难、艰辛所留下来的衰苦印记。不是现在没有,上一世、这一世,似乎从来都不曾有过。除去偶尔露出、又很快被驱散的死水般的绝望之外,便是如像现在这样的沉静。
那些他曾经历过的,即使于刘钦这旁观者听来也称得上是摧心剖肝的,不是掩藏在他眉目间、面孔外,如果它们当真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的话,那想必是一刀一刀刻在了他骨头上面在这一瞬间,刘钦想起在狱中见到陆宁远时,他趴在墙边,伸出舌头,狗一般用力舔舐着墙上水珠的求生之状,后知后觉地微微一震,察觉到种在先前亲眼看见此景的瞬间被他忽略的东西。
先前的谈话无以为继了,他忽然觉着薛容与他们碍眼起来,于是端重自持着草草把刚才的话题往结束处带。
薛容与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又见到陆宁远,心中已有几分会意。近来城中有许多风言风语,当事人便是眼前这两个。
但他既非帝师,也不以谏臣自居,自然不打算说什么,只暗暗遗憾陆宁远来得不是时候他往旁边一站,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倒有点不好出口。
他暗忖一阵,便打算暂且告退,还未启齿,忽然就见刘钦神情一凛,旁边陆宁远也变了脸色,抬手捺上腰刀。
薛容与一愣,忙回头去看,随后不禁骇在原地:林子里钻出一头白额吊睛虎,正伏低了身体,紧紧盯着他们。
一双虎目似乎是在人群当中一眼挑中了他,将他一把攫住。同老虎的眼神对上的这一刻,薛容与好像才明白了虎视眈眈这词的真正含义,但觉骨寒毛竖,两手僵直了,一种本能的恐惧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甚至忘了自己有没有呼吸,只觉世上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头随时扑出的野兽和将他从头到脚笼在里面的惊骇。直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响起,先是陆宁远,然后刘钦也拨开他拦在他身前,他才如梦初醒般抓到一缕思绪。
被当朝天子保护在身后,薛容与战战兢兢地想:这样不行,我要护驾。可脚像是插进地里又夯了几下,怎么也拔不出来,稍稍一动,两条膝盖就扑簌簌抖了起来。
忽然,老虎发出了一声低吼,不知是警告还是意图震慑。
薛容与还是第一次听见虎啸,又是从这样近的距离,但感双腿一软,极力控制着才没有一跤摔在地上。他一生拿龙骧虎步、如虎添翼、虎虎生风形容、赞美过许多人,可当这低沉的啸声在他身前不远贴地扩开,在丛丛密林幽谷当中久久回荡时,他才第一次懂得了造化之力、天地之威,竟一至于此!
陛下稍退。陆宁远掣刀在手,为着将刘钦挡在后面,又往前迈出一步,将自己送到离老虎更近的位置。因着他的动作,老虎身体伏得更低,似乎随时都要扑出,长长的尾巴扫着地,打得下面浮灰滚滚,逼人而来。
但刘钦非但不退,反而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箭,两支攥在手心里,另一支用不惊动老虎的速度慢慢搭上弓弦。
陆宁远低声提醒:这个距离顶多只能发一箭,一旦没伤到要害,把它激怒,恐怕
薛容与猛地一咽唾沫,拔起格格而战的两腿,往前蹬蹬两步抢在刘钦身前。
他固然颤栗欲死,但刘钦于他的知遇之恩,他平日里便常感万死难报,如今真到了生死关头,如何他就惜命起来?虽然手无缚鸡之力,未必比刘钦更能应付眼下局面,但也断没有躲在其后面的道理。
他这边下定了慷慨就义的决心,便涌身而上,只可惜决心太大,往前抢时声音既响、动作又大,惊动了本就全神戒备、浑身绷紧的老虎。但见它瞳孔一缩,身子猛然伏低又一下窜出,挟着风声直奔着他们扑来!
陛下! 陛下
几人几乎同时大叫,陆宁远左手持刀,右手将刘钦往后一拦,却是打在了刚刚上前的薛容与身上。薛容与想说让刘钦快跑,可危急关头来不及反应,只说了前面两个字,就被陆宁远打飞了。
但听得轰一声巨响,薛容与后面的话被盖了下去,扑来的老虎却在半空当中身形一挫,猛地落地,脖子上开了一个黑洞,只一眨眼的时间就从里面噗噜噜滚出一大滩血。
却看刘钦,长弓长箭早扔在地上,两手托着一杆火铳,枪头上还冒着缕缕青烟。见老虎倒地,他神情缓和了些,把托着火铳前面的左手拿了下去,抱怨道:才一枪就这么烫了。
过一会儿又托起来左右看看,不过准头倒好。
他转头对众人解释,这火铳是徐青阳所献,据说是从沿海商人手中购得的,比咱们自己的准头更好,射程更远,且不容易炸膛。我在宫里试过,当时不觉着差别多大,没想到不到这种时刻倒显不出来威力。等之后着人仿制,全都放到军中,想来能有大用。后面却是对陆宁远说的。
陆宁远惊魂甫定,愣了一阵才应道:是。
刘钦又道:只不过做这样一杆出来就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每一军中不会配备多少,不能当做太大的倚仗,出其不意或许可以,全靠你们自己掂掇了。
陆宁远又答:是!
刘钦转向薛容与,却见他人不知何时已坐在地上,怔了一下。其实方才他和陆宁远都看出那老虎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再那么互相对峙一会儿,十之八九老虎是要退去的。它虽是畜生,却也不傻,见到这么多人,除非饿蒙了,没有反上前来的道理。薛容与太过紧张,上前两步,反而把它惊动。
只是这隐情也没必要对他讲,刘钦便假作不知,对他道:刚才还要多谢逢时救护。
他平日里称呼薛容与,大多以官职相称,又或者说一句薛大人,少有叫他字的时候。薛容与正自心如擂鼓,闻言想到自己刚才的多此一举,不免面红耳赤,勉强爬起,对刘钦拱了拱手,然后才拍拍身上。
他也看出了徐熙所献新制火铳的威力,也就看出了它于对夏一战的意义,但具体要花费多少银子,还要等他仔细研究过后才能断言,是绝不敢接着刘钦的话当场向陆宁远打包票的。无论它在对夏战争当中会起到怎样的作用,但这都是以后的事,于现在而言,却是开销又要多出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