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母亲的意思是,杀了寿阳侯灭口,就此了结此事。他原本以为,文宁被杀,那寿阳侯只是被其所牵累,听母亲这样一说,恐怕里面还有文章,甚至有可能是什么人授意他,合谋杀死文宁的。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做完,他这个知情人自然也就没了活下去的必要。
他不确定自己的这个猜测是不是真的,但也没有深究,话锋一转,说起准备裁撤宫女和缩减宫中用度的事。现在刘崇已经被他架空,他又没有立后,后宫中的事多是他母亲担待,因此需要同她打声招呼。
李氏听后,暗吃了一惊,随后神态又恢复如常,这等国家大事,皇儿自己做主就是,你是有主意的人,娘说不许做,你就束手束脚不成?
刘钦微微一笑,父皇的嫔妃太多了些,儿臣想着,也趁着这个机会裁撤一些,看是送她们出宫还是落发出家。
他本来打算如果母亲反对,就把这个打算说出来,但她竟然这样轻易就答应,说出此事便是讨她欢心了。
他还记得从小到大每次见到母亲,母亲永远都盛装打扮,担心不能讨刘崇欢心、担心色衰爱弛、担心哪句话说得不对、哪一个角度不够美艳动人。听说刘崇宠幸了别人,就暗暗恨得牙痒,总要时不时派人悄悄探听,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来报,生怕圣宠旁落,后宫当中变一个天。
李氏或许以为他没注意过,但刘钦从小看在眼里,没有刻意多想过什么,可是第一次爱人,就生出只能爱一个的念头,从前做太子时,不肯娶太子妃,现在做了皇帝,也至今没有充实后宫,很难说没有小时候记忆的缘故。
他以为母亲听说之后会面露喜色,谁知她神情竟只淡淡的,嗯有些愿意走的,送她们出去倒无不可,最好能送回自己家里,出家倒是不必。没处可去、不愿意走的,留在宫里养着便是,毕竟是太上皇的宫眷,不是寻常宫人,况且多几个人,也花费不了太多。
她这回应颇出刘钦意料之外,虽然没开口发问,却难免露出了点疑惑之色。到底是亲生的儿子,李氏一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可是对现在的她而言,是不是这样做已经无关紧要了。
的确,从前她不止一次想过,甚至暗发过誓,要是一朝得势,非把后宫中的这些莺莺燕燕都赶走不可,让皇帝眼里只有她一人,后宫佳丽绝不可有三千人,但三千宠爱必须在她一身。
自从入宫以来,她一直努力着,没有过半分松懈。她做了贵妃,上头还有个皇后;她做了皇后,可事事仍都得依着皇帝,还要应对不知何处射来的明枪暗箭,保护自己、也保护刘钦;现在她做了太后,是皇帝的亲娘,现在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她撼动了,她从前想过无数次的事又一次被摆到面前,这次她只要轻轻点一点头,就能把它实现。
可是为什么还要如此呢?
现在她的荣辱命运,已不在任何人手里,不会再有人轻飘飘一句话就将她打入冷宫,失掉已经拥有的一切,甚至失掉性命。刘崇不再是皇帝了,从九重天外落在地上,她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无关,在所有的戒惧、讨好、尊崇褪去的一刹那,他就像是风干的泥像,所有粉饰都扑簌簌地脱落干净。
二十多年了,她第一次发现,或许从前刘崇称得上英俊,但他现在已经真的老了,头发稀疏,肚子发胀,两只眼袋像是挂了两个球,旁边有一块一块的斑点,睡觉时呼噜打得那样高、那样响,惹人烦不胜烦,张嘴亲她时,嘴里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老人味儿。
她从前如何能忍受的?
再想起之前让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愿望,她只觉着恍如隔世,甚至难以想象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
如今她不常去找刘崇了,刚刚被解除了幽禁的刘崇却反而天天来看她,就是赶也赶他不走,曾经那高高在上的宠爱翻然一变而化作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有时候想让她帮忙在刘钦面前递一句话时,刘崇脸上的神情简直像她的小媳妇了!
这副神情,她在从前被她暗暗嫉恨过、也嫉恨过她的女人脸上见过,在与她同仇敌忾、短暂结盟过的盟友脸上见过,虽然不曾见过自己的,但想来也是一样。没想到今日再见,竟然是在刘崇脸上。她先是吃惊,随后觉着好笑,再然后忽地恍然,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
原来天底下的什么都会变,权位调转之后,连男女也可变了。
她找到了真正永恒的东西,本能想把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但刘钦,他的亲生儿子,又是那样一个雄姿杰出的年轻人,不需她教导,就早早明白了同样的道理,想把这稳固从他手中夺来,殊非易事,更恐怕得不偿失,她便马上明智地决心走上另一条路。
金银珠玉、嫔妃仆从,都是无关紧要的,有和没有,多还是少,有什么分别?只要皇儿觉着是对国家好的,那放手做就是。李氏淡笑道,用言语将两人拉到一处,不论到什么时候,娘和你都是在一块的。
第205章
寿阳侯因涉嫌谋害公主,犯大不敬罪,被灭了满门,虽然大小也有几十余口,但因为刘缵、陈执中、岑士瑜等人珠玉在前,在朝中倒也没激起什么水花。
现在朝中几件大事已经让各部官员焦头烂额,没人去管这件闲事。
第一是周维岳的清丈有了结果。事先派去江阴的人,崔允文掌监察之权、桓龙统兵,又有一千甲士坐镇,这一千甲士背后,还站着一个已经半步入相的薛容与,薛容与背后又是刘钦别说岑士瑜已倒,就是他仍活着,如此形势之下,怕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周维岳腰杆硬了,剩下的便是吏事。他带领属官跑遍各乡县,一分一厘地丈量田亩、确认归属,雷霆手段之下,追缴出的之前被各世家大族隐匿、抢占的土地实多,这一年秋决,仅江阴一地要杀的人就比得上去年雍国各省之和,而带来的结果就是,这一年秋收,仅江阴一带收上来的赋税竟也比往年多出四成。
薛容与上疏请求在东南数省、数州府同样重新丈田,并递上了一份名单。
最早周维岳的奏章送上,朝廷大加褒奖、传谕各省时,各省各地官员就都已嗅见气味,明白这是朝廷新立的竿子,迟早扫到自己,因此时刻关注着朝廷动向。薛容与的这一份名单当中,几乎每一个字背后都有一番角力博弈,一个地名往往牵扯几十个地方官员和几个甚至十几个中朝大官,说是龙争虎斗也不为过。
过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他才顶着压力送上奏疏,请求最先在那些地方推行新政。刘钦一地未改,照准施行,终于将此事定了下来。
第二件事仍和周维岳有关。他着手清丈之余,也没放松对岑氏一族的审问,顺藤摸瓜,从江阴一县牵扯到常州府,又从常州府牵扯到江浙两地,最后又从江浙牵扯到整个东南。
崔孝先虽然一向善于体察刘钦的意思,加以逢迎,但一来再查下去就和自己也有关了,二来担忧这样下去国无宁日,整个朝廷都人人自危,不得已只能咬着牙以宰相身份向刘钦谏言。
他生性谨慎,谏言也是私下谏言,因此刘钦驳斥他也是私下驳斥,算是给他留了面子。崔孝先出宫后发了阵愣,随后悠悠叹了口气,暗暗后悔不该蹚这趟浑水。飓风起于青萍之末,要是此事成为他失去圣心的开端,未免太过得不偿失。
幸好马上他就有可慰藉处了
随着江阴岑氏牵扯出的人越来越多,刘钦明白,处理方明俊案的时机到了。曾经他答应周维岳,此案涉及的人,有一个处理一个,现在是时候践行前诺了。
古人言:‘俗侈起于京师,吏贪始于上官。’这天朝会,议完别的事,刘钦从薛容与的上奏中摘出了一句,暗想这古人其实倒也不古,不过就是明朝的张文忠公说的。
一面腹诽,一面继续从容言道:薛尚书说,惩贪禁侈,整顿吏治,当从京城开始,从中朝开始,此言有理。
自从岑士瑜倒台,原本的吏部尚书李章甫也明白自己于新帝而言是老迈无用的了,在他后面,侍郎薛容与正磨刀霍霍,在他前面,陈执中、岑士瑜就是给他的榜样。好几次,刘钦绕过他,直接同薛容与定下用人之策,有什么诏令,也是薛容与最先知道。
李章甫如何能不明白,自己已成了一块惹人厌的绊脚石?在刘钦一脚踢开他之前,就自请乞骸骨归乡了。刘钦挽留几次,在李章甫再三相请之下,终于答应。从此,薛容与就顺理成章地升任吏部尚书。
‘戚里仿大内,大家仿戚里,众庶仿大家,习以成风,传式海内。故京师不禁而欲禁四方,未有能行者也。’张文忠公毕竟是臣子,有些话他不敢说,朕替他在后面再补上一句:大内不禁而欲禁京师,也只能是一厢情愿。既然决心要有所更张,那自然从朕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