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薛容与在朝班当中,恭敬地低垂着头,心中颇觉欣慰。
  先前刘钦答应发帑银充军饷,问计于他,想要找出个购粮时能不让帑银缩水的法子,他在妻子提醒下,总算想到了用京官官俸李代桃僵的法子,但还有缺口要补。他便没有急着上奏,而是先往家里写了封信。
  他家世代经商,人脉宽广,无论扬、益都结识一些盐商,这些人无论是累世富贵,还是骤然起家,共同点便是一个富字,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街巷当中有句俗语,说这些盐商放个屁都能打出金屑子,此时不让他们出一口血,更待何时?
  不足的缺口,朝廷补不上,对这些人而言,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值此国难之际,谁要是挺身而出,朝廷日后定不会亏待于他,大可以将其扶为官商、总商,即便有人吝惜钱财,但聪明人总是不缺的,想来他只要稍一透露口风,便会有人站出来担当此事。
  退一万步讲,即便没有,朝廷掌管盐引发放,不发盐引,来年这些盐商行盐就算走私,朝廷想要收缴他们的盐,他们也没有话说只是此举毕竟涸泽而渔,太失人心,不到万不得已,是决不能用的。
  幸而相识的盐商当中,果然有人看出摆在眼前的这个既富且贵的机会,向薛容与递话,愿以低价售粮于朝廷,前提是朝廷赐个官身,往后行盐各路隘口需得直接放行,不能再从中抽成。薛容与暗松口气,也让人递话回去,那商人命管家快船赶来,终于将此事敲定。
  商人在东南筹集粮食,然后卖给朝廷,因为比市价还要再低两分,算上一路上的车船费用,其实赔本不少,却与朝廷搭上了线,长远来看不算亏本。至于后来他将内帑中的珠宝转卖出去,说是宫中妃嫔娘娘用过的,惹得许多贵妇争相购买,一过手赚了多少,薛容与便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内帑折粮的麻烦解决了,他的下一句谏言便可以出口了。
  如今刘钦在朝堂上所说之事,就出自他的上奏,薛容与虽然面上不显,胸膛里一颗心却是砰砰多跳了两下。
  那边,刘钦继续道:又有言道:‘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朕虽然不比古之圣君,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总还是知道的。
  如今内忧外患,夷狄交侵,国无宁日,民不堪命,薛尚书所言‘惩贪禁侈’,正当其时,就从朕、从宫中开始罢。
  宫中用度一向颇为铺张,如今国难之际,正宜一切从简。去年宫中广选秀女、大扩宫眷,扰民甚深,开销也大,朕意,遣新纳宫人各自归家,无家可归者,赏赐此一战有功将士。各宫只留数人、十数人听用,宫中各局各司一应宫宦,皆考核后留用,沙汰者发给银子遣出宫去。
  刘钦神色平平,像是在说一件很小的事,之前所营造的宫殿,工程一律暂停,剩余房梁、巨木留待后用,各衙门如必要修缮,审覆后可从中支取。先前派遣出去、现在各省各县的督造内臣,即日召回,不许再对巨木等物加以征缴。
  御膳六十四例,裁剪为十六例,今年起各地方官不许再进时鲜。每年进贡宝珠玛瑙之例废除,免劳民力。给朕新制的龙袍冠冕,朕问过价格,水分极大,实际造价与记在宫里账上的足足差出十倍!朕已处置了几个督造太监和织造局的人,龙袍往后不必每年重制,就是要制衣,银子也有定数,四季常服也要缩减套数。
  还有一点刘钦严肃道:朕今日立个规矩。往后宫里不得以任何名目向各部要钱。如果是后宫、宫人伸手,便来找朕,如果是朕开口,诸位大可以拿朕今日所说上书劝谏。诸臣进宫,如有宫人依照旧例索取通行费用,一经发现,交钱者贬官,宫人处死。
  后来他又说了许多,整顿之意甚坚,却当真如他之前所言,是冲他自己和宫里去的,对百官倒没有多少约束。众人听来,却觉匪夷所思,当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如薛容与等人,自是高呼圣明,却也有有忠君之情甚笃的,见天子竟要过这样的苦日子,大哭自己为官失职,有辜君父,苦谏刘钦收回成命、或是自请求去。还有坚称祖宗礼制绝不可废、朝廷脸面绝不可丢,因此同意裁撤宫人、暂停修建,却坚决反对裁撤膳食、缩减衣物的。朝堂之上,一时又吵成一团。
  崔孝先人精一般,先前因为周维岳的事已经得罪了刘钦一次,从此对天子的心思,就揣摩得愈发努力,自然看出刘钦是动真格的,绝不会被劝动,犹豫一番,在鼎力支持与痛哭天子支绌如此、自己这做臣子的实无颜立于天地间当中选择了后者,一时哽咽难言,泪洒当场。
  他身为宰相,一掉眼泪,马上便引起一片哭嚎。刘钦听着底下哭丧一般,不快道:这是做什么?朕既然已是天子,难道还需珠玉、珍馐、动辄上万两银子的袍服以显尊崇么?国初时我大雍定南宁北,无往不利,士民欣悦,上下一心,现在又是什么局势?说什么祖宗之法,祖宗之法还能用到现在么!
  他说得严峻,崔孝先本来就不是真哭,见状忙收了泪,只是感叹天子不易,提出要向国库捐款。此话一出,非但别人措手不及,就是刘钦也有几分意外。
  崔孝先道:臣家中虽谈不上富有许多人心里暗道: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但陛下如此节俭自苦,臣不敢不毁家纾难,以共克时艰
  刘钦事先从没想过让百官捐款的事,经他一提,不由心中一动,按捺下来听着他后面的话,单看神色却是变也未变。其余百官绝想不到崔孝先为了讨好刘钦,竟然做到这般程度,他自己往前迈一大步,不就相当于其他人都退了一步么?当下若是不紧紧跟上,不知往后如何自处。
  听到后来,刘钦算是明白了,为何上一世崔孝先能得刘缵如此重用,让陆宁远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连性命都不保,他是当真可人!想到这里,不由向陆宁远投去一瞥。
  陆宁远直身肃立着,对崔孝先的话没有什么反应,察觉到他的视线,马上回看过来,在朝班当中不能失仪,实不知该如何向他示意,最后朝他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刘钦微微一笑。崔孝先以为是因为自己,更加确信自己做对了,一咬牙,说要拿出父子三人积攒下来的官俸五十万两,以充军费。其余为求上进的人,只得照着这个价码,根据自己的官职、俸禄和进取心打折奉上。
  刘钦刚刚掏空了内帑,对这些银子当真心动。但他心里还揣着另一件事,为此只能对送到眼前来的这些钱视而不见了。之所以一直不表态,只是让百官们以为自己会就坡下驴,狠狠敲他们一笔竹杠,让他们心不能安,等知道自己不要他们捐款之后,再狠狠松一口气,然后对他接下来要说的事,反应也就小了。
  诸公有这份心,何愁我大雍不能中兴?银子暂且寄下,我大雍总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刘钦说了一句漂亮话,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然后慢慢开口道:还有最后一事。
  他打个手势,内侍便抱来一只箱子,刘钦从最上面取来一本。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众臣也看不清那是什么。
  多年前方明俊一案牵扯的人都在这里,虽是陈年旧案,但事情总有个是非曲直,朕既然看到,就不能置之不理。他把手中的那本文书拿起来,在身前扬了一扬,其中有上下贿赂者、卖官鬻爵者、颠倒黑白者、更甚至有草菅人命者,付三司会审,查明罪状之后,有一个算一个,皆鞫谳定罪,绝无姑息!
  第206章
  借着方明俊的旧案,大雍乾亨元年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正式拉开了帷幕。
  不论这场持续十年之久的改革于后来的雍国而言有何影响,于当时的时人看来,也无非就是新皇登基,凭着一腔热血和锐气,急于有所展布,行事未免失之操切,竟然方方面面都要有所改变,在被卷入其中之前冷眼旁观,总是疑虑多过认同的。
  从与夏人的战事稍息之后,在全国范围内的官员考课就提上了日程,吏部颁发了新的考课之法,对各级官员进行考核,以定升贬黜陟;土地清丈在多省展开;清点东南各省从立国以来历年加税,取消一些由临时加派而不知不觉变为固定赋税的杂税,将剩余税负合为一项一体征收;清点各省流民数量,用从富户手中没收的侵占夺来的田地和无主的荒地加以安置;据说对江北各军也要有所革变,只是一应举措暂时还未推出,眼下还只有传闻而已。
  反倒有一件事已经近在眼前那便是天子登基之后,要进行的第一次冬狩。
  前一阵子,刘钦遣散了男女宫人三千余人,其中还有些是太上皇的嫔妃。一些太上皇曾用着得力的大珰,要么坐事问罪,要么也被逐出宫去,去守陵都算好的,还有人被罚去做苦力。大珰们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哪吃过这般苦,还没到地方,半路上就病死了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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