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刘钦又点点头,你这样说,足见是对我推心置腹,我便也和你说说心里话。
熊文寿一怔,忙整整心神,前倾了身体应道:是,请陛下赐教!
你担忧前军已败,自己贸然上前会白白增加损失,是老成持重之见。可结果你也看到,秦远志虽败,入城整顿兵马后仍能稍稍牵制夏人,尤其是尚有船只可以水战;而陆宁远,以一万兵马独对夏人,不胜不败,如果彼时有你支援,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熊文寿不敢再坐,摘下帽子,起身连连谢罪。
你的担心当然也不无道理。当时秦远志军情况不明,如果他全军覆没,那便少了一个支援,在夏人手上不一定能讨得便宜。如果陆宁远不是那样悍勇过人,即便你赶到了,两军夹击,在夏人手中也未必落好。江北那么多场战役打下来,这样的事情也不少了,我也理解你的顾虑。
从前几个月相处下来,熊文寿如何感受不到刘钦对自己颇多微词,其实心存不屑?就是杀了成业之后,刘钦安抚于他,也是拿捏着架子,恩威并施。好话当然也对他说过,却不曾真正给过他青眼,他非草木,冷热亲疏自然感受得一清二楚。
如今他本就有失期之过,脱不得罪,抗旨不遵四个字更是一早就被刘钦抛了过来,因此他早已想到,刘钦对他最轻的惩处也是要当面训诫敲打一顿,却不料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怔愣难言,说错话道:殿下
刘钦声音不高,听来简直如水一般,难得地对他温词相对,我说这些便是要告诉你,战场上的事,事先谁也说不清楚,就连第二天的事都难以预料,一战就扭转了战局也未可知。我在京城,你在前线,我收到消息总是比你晚上几天,许多情况也难以马上知道,我的一些命令发给你,未必符合实情,你相机而动,与军令稍稍相悖,也并不就是罪大恶极。
只是你居高位、统大军、为国藩表,也受国厚恩,行止当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你顿兵不进,究竟是判断以当时的局面,进军绝没有半分胜算,还是存几分想要保全自身兵马的私心,见有借口可找,尽量避免与夏人一战?
刘钦也不等他答,至于后来,你星夜驰援京城,赶路太急,以至于马步军前后脱节,一度险些被元涅分兵截断,究竟是因为京城局势已经危如累卵,还是你想表现一番拳拳忠我护我之心,以掩前番抗令之过,彭祖,此事只有你一人清楚。
熊文寿汗流浃背,讷讷说不出话。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当面数你的罪。你我君臣从江北相识至今,夏人手底下也算彼此扶持过,自与旁人不同。我知道你的行事,你也清楚我的为人,咱们两个就开诚布公地讲:我不怕谁对我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苟利国家,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唯独不能接受旁人以私心误国。
殿陛下!
刘钦抬手打断他,自顾说下去,我心中之志,只在‘恢复’二字而已,不知这两个字是不是也在你熊彭祖的心里。权钱荣宠,以你在江北带兵多年的名望、资历,不论你看重什么,都不紧要,也迟早都会有,前提是你不把它们放在最前面。
我第一次和你说这些,也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因你抗命不进,我要治你的罪,抗击元涅有所斩杀,也会叙你的功。之前没听解督等人的谏言,执意出兵,我也会当着朝臣之面引咎于己,你我君臣,往后各自勉励罢。
熊文寿一时无言,今日心中震动实是超过他从前四十年的全部。
从进殿见到刘钦的第一刻,他便察觉比起两年前在睢州时,刘钦似乎变了,以为他是因为做了皇帝,变得威严、严厉,但并不是。比起在江北时,他好像反而少了几分火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他闻所未闻,更是想也不敢想的!
从前在睢州,城池已经摇摇欲坠,无论他怎么劝,刘钦都咬死了不肯退走,竟是宁愿死在那也不退的架势,那是他第一次认识朝廷的这个太子,齿少气锐,意气慷慨,但也毕竟在他所能设想的框架之内。如今时隔数年,这一番密谈,他却又第一次认识了他大雍这位年轻的皇帝,只觉心潮浪涌,头晕目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昏昏然如不在人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宫的,隐约记得在宫门口遇见了陆宁远。陆宁远为他稍稍驻足,行了一礼,他魂不守舍,顾不上理会,脚下没根般出去了。那边,陆宁远让绷带架着右臂,对宫门口的侍卫点一点头,没有通报,也没有出示腰牌,便迈步转进宫门内。
第195章
刘钦还分不太清人影,但听脚步声就知道是陆宁远来了,在椅子上动动,不再坐得那么笔直。宫人按制在门口通报,刘钦摆一摆手,让人退下了。
等陆宁远走到近前,刘钦问:大夫说什么?
陆宁远执起他手,让他摸到自己被缠绕、包裹着,又被悬挂起来的右臂,他说尚有法子恢复。
他声音不大,刘钦听来却好像一道惊雷落在耳中,一时陡然而惊,睁大了眼睛面向他。
他原本就不死心,不肯相信陆宁远的手臂就这样因为自己而彻底废了,但在江南江北寻医访药这么久,到底也没听过什么好消息。之所以不肯放弃,只是尽人事而已,今日终于听见有一个人说有救,他震惊之余,竟是没有半点欣喜之感,反而疑心那个周维岳口中所谓的神医是在诓骗陆宁远,也诓骗于他。
刘钦轻轻握着陆宁远被包扎起来的右臂,定一定神问:他说是什么法子了么?
陆宁远向他转述,他说我这条手臂受伤后不能承力,是因为里面的筋络断了,问我能不能接受将手臂剖开诊治。
刘钦听得一愣,那边,陆宁远已继续道:我答应了。他给我吃过药,应当是麻沸散,吃过之后他犹豫着措辞,他拿刀割开我手臂,拨开肉,找到里面的什么东西,用牛筋线缝了一阵,用什么水浣洗了伤口,又杀鸡取了鸡血涂了一点在上面,之后又做了点什么,然后就帮我将缝上了。
刘钦听来,只觉陆宁远说的每一个字都匪夷所思,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怀疑陆宁远是在骗他,第二反应是觉着不会。但陆宁远如果没有骗他,那他所说就是真的,一时间,刘钦甚至不知该怀疑陆宁远是在说胡话,还是该相信他说的这些东西。
他沉吟良久,问:你说他剖开你胳膊,在里面缝针?
陆宁远答:是。
你怎么看到的?
我服药之后,身上觉不出太痛,但还是清醒的,就看着他怎样做。
缝完之后,他又把在你身上剖开的口子合上了?
是。
刘钦更觉难以置信,但想此事稽诸史册,也不是没有先例,一时倒稍稍信了几分,又问:那你手臂现在能受力了么?
现在还不能。陆宁远答:一个月之内,要每隔三日找他换外敷的药,一直到伤口结痂。他还教了我复健的法子,说大约三个月后可以活动自如。
刘钦听他现在所言还算靠谱,眉头拧了一阵,不出声,半晌后问:你怎么他说要剖开你手,你就给他剖了?
陆宁远答:我想他既然是周大人的朋友,应当不会害我。况且只是再挨一刀,应当也不会变得更坏。
刘钦这会儿才知,虽然陆宁远从未说过,但其实他心里也是十分盼着这只手能够复原的,不然也不会连这样的法子都敢尝试。
陆宁远伸手过来,按了按他的眉毛,他轻轻抓住了,握在手里,问:你让他缝合好后,就自己下地乱走了?
陆宁远答:出血不多的。
刘钦仍感难以置信,要不是眼睛一时看不见,真想拆开陆宁远的包扎亲眼看看里面。
今日给陆宁远看病的大夫名叫林九思,因为他拖延得太久,刘钦在百务缠身之余也抽空让人调查过他。若是以报告给他来的那些内容来看,神医二字确实是名不虚传。
林九思云游天下,居无定所,因此搜集他的消息殊为不易,就是搜集到的,也往往真假难辨,少有可两相对照的。
关于他的传闻当中,有说他曾几次治好过所有人都认为必死的人的,也有说他曾预言过看上去体魄强健的人命不久矣,而那人果然如他所说患急病而死的,还有些则更加神乎其神。
民间传说,往往因着一传十十传百,多有夸大不实之处,刘钦并不怎么相信,但林九思还做过些别的事,让他不由沉吟。
约八年前河南大旱,旱灾之后又是蝗灾,蝗灾之后又是瘟疫,迭降大祸,百姓颠连。地方官府上报朝廷,朝廷也并非没有做事,因中原乃是根本,不敢轻忽,很快就拨款赈济。但瘟疫散播难止,许多村子里常常一死就是一片,城里一开始还暂且无事,后来也开始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