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刘钦听了,虽隐隐觉着不快,但想才能杰出之人,往往都有怪癖,也就不放在心上,让周维岳只说是自己一个在京城的好友想请他治疗骨伤。那人看在周维岳的面上,到底答应了,一面走,一面沿途出诊,耽搁到现在总算到了京城。
他人到了,周维岳的又一封信也跟着到了,信中对他再三叮嘱,请他暂避,只让陆宁远自己去看诊。他虽没有明说,但刘钦结合此人的怪癖也大约猜到,周维岳是担心他身份太重,引起他那大夫朋友的不满他连王公大臣都看不过眼,天子本人又待如何?
陆宁远道:我也不去看了。
为什么不去?刘钦道:好容易请来,总是该让他看看的,说不定他有什么法子。
我的手陆宁远本来想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那右臂定然没有什么治好的办法,也不必再多费心,但怕刘钦心中难过,便又咽了回去,只道:复健之后,一些日常事务我现在已经都可以做了。
刘钦心道:拉不开弓、使不了枪、用不了右手刀,只能做那些日常琐事算什么大好?
这念头转完,他却忽然想起,从前他以为陆宁远不知道自己这条手臂本该无恙,不知他本该安安稳稳地成他大雍的淮北长城,但现在想来,他竟是打一开始就知道这些,知道废了一条手臂于他而言是无妄之灾,知道这对于本该有那样煌煌之功的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从最一开始,就不曾见过陆宁远有什么埋怨、嗟叹之色,当着自己,他甚至表现得好像全不在意,这是为了什么?
刘钦怔然一阵,随后回神道:明日你就去找他诊病。他治不好你,配叫什么神医?
陆宁远听他好像话中带气,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椅子间不安地动动,应了一声,怕明日那大夫看过之后也说没有法子,刘钦愈发难过,便赶在前面道:看不好也没关系的,我有时居中指挥,并不自己冲阵。
说完,看刘钦两边嘴角紧紧抿着,他捏了捏手中周维岳的信,又道:冲阵时有左手能用,也足以杀敌。有时也能使枪,只要左手多使些力就好。
刘钦听他已经预设起明天看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更不开心,却也不表现出来,微微一笑,已经从桌上摸到另外的信,打算岔开这事,那边陆宁远顿了一顿,却是又道:其实每次想用右臂时
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对刘钦道:我都会想到那天在城外拉起你的时候。只是一条手臂而已,那天能救下你,我已经
他低声道:已经没有遗憾了。
一只手,两只手,他像说着很寻常的事,看着刘钦,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还是恳切又认真地道:你比这些都更重要,更重要的。
第194章
第二天,陆宁远自去看病,刘钦则见了刚从江北赶回来的熊文寿和秦良弼。
熊文寿一向腿快,到得也比秦良弼更早,刘钦召他入宫,仍是在平台召见。
熊文寿从前虽然也与刘钦相处过多日,但彼时刘钦是太子,与现在这皇帝虽然名义上只差一口气,却是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再见到已经做了皇帝的刘钦,又是在皇宫当中,他还未进门,心里便已然肃穆,一路上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大。更不必提进门之前先被去了一身刀剑、配饰,又脱了鞋子,虽然只是面圣之前的正常流程,却也像是杀威棒打将下来,让他更添几分小心。
进殿之后,刘钦已然等在那里,端坐在御座之上,比起他最后一次见到,愈发不怒自威。
熊文寿心里一哆嗦,见刘钦面无表情,不显热络,料想他召自己进宫,不是为叙旧情,多半是要追究他先前顿兵不进的责任,回想起他当年做太子时便手刃成业的事,顿感不寒而栗,脚下走得愈发慢了。
然而路再长总有个头,他走到殿中,伏地叩首向刘钦行礼,臣熊文寿,叩见陛下!
说完,他才想起按照礼制,自己该在名字之前自报官职,只是因为太过紧张,竟然遗忘了。
他虽然身为藩表守将,入宫面圣的时候不多,但平日里多加留心,官场上的规矩和套话还是学了不少,补救般忙道:自从江北一别,臣与阖州军民无一日不思想陛下英风,虽然圣驾南回,江北草木至今亦知陛下威名,人怀自厉
他又继续说了许多,刘钦也不打断,只是听着。等熊文寿口干舌燥地发表完他的演讲,刘钦才道:平身。给熊将军看座。
等了这么半天,他只说了八个字,其中六个还是对宫人说的,熊文寿愈发提心吊胆,想今日怕是不能善了,最好的结果也是要连降几等,最坏的最坏就不知道要坏到什么程度去了。又想刘钦单独召见自己,或许是想给自己留几分情面,免得在朝会之上当众给他难堪。
这么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勉强坐了,坐下半晌才发觉椅子离刘钦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他却也不敢发问,更不敢挪动,只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刘钦开口,却是问:前番三路军合围狄庆,你迁延不至,后来元涅进逼京师,你却星夜疾驰赶到,是什么道理?
熊文寿心中一激灵,便待要答,刘钦却原来并没说完,继续道:急于勤王救驾的说辞大可不必说了,元涅军一时片刻可过不得江。何况三路围剿狄庆,也是给你发过明旨的,顿兵不进,便是抗旨不遵,总要有个说法。
熊文寿见要说的话被堵死了,神情讪讪,但心思一转,便感刘钦口气虽然严厉,却也是要他说话的意思,整整心神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先前观望不动,确实事出有因。
他不等刘钦追问,马上便又继续,狄庆孤军深入,无坚城以为依托,来去自如,岂会坐以待毙?若是他占城而守,三路合围尚有几分把握,以其骑兵之利,臣窃以为合围之事不能成功,因此因此稍有犹豫。因在麻城多耽搁了一日,被夏人小股骑兵抢先烧毁渡口,为修渡桥,便又耽搁,这才一步慢步步慢当日情形便是如此,请陛下明鉴。
说完,他鼓起勇气,向着刘钦瞧去一眼。刘钦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让人不辨喜怒,却轻轻点了点头。
熊文寿知道自己毕竟是赌对了一半,紧绷起来的肩膀一沉,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在进宫之前,他在来的路上便一直在想,刘钦一定会问及他失期之事,自己到时如何作答?
他可以把责任推给夏人,说他们抢在前面烧毁渡桥,耽搁了他的时间,也可以把责任推给下属,说他们畏惧夏人,自己虽然几次出示朝廷旨意,奈何他们阳奉阴违,总是故意拖延时间。
说辞有许多,但想刘钦何等精明,当日在睢州,他与成业阵前的几句谈话,过后被被刘钦一一复述出来,那时刘钦甚至还不是天子,此时拿这些胡话诓骗他,自己能落下好么?
他犹豫再三,一直到进殿之后,仍是举棋不定,但临开口时,瞧见刘钦威容俨然之态,心中一凛,又感念他今日单独召见自己,毕竟是非常之恩,他不能太不知趣,终于还是道出实情。
另一边,刘钦心里已打定主意,今日没有旁人,如果熊文寿肯推心置腹,在御前好好分说,那么即便他真有大过,也可不多追究。反之如果他东拉西扯,将责任胡乱推诿出去,前面几次的帐便要一起算了。
他点头之后又问:既然你以为这法子不可,为何之前不说?
熊文寿低头答:陛下一心要战,臣不敢置喙。
刘钦这时已能略略看见人脸,却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听他这样说,也想起战前解定方就曾上书反对,被自己置之不理,明白他是想说自己反对也没有用,话中不无牢骚之意。
他也不安抚,即刻又道:你说狄庆拥骑兵之利,合围难成。但我先前定下此计,就是想他立功心切,等闲不会退走,因此才命三路分进。事后看来,也确实如此。如果你能早几日赶到,焉知合围就不会成?
臣惭愧。熊文寿也答得很快,臣当时想这三路人要同时到达,才可算是合围,行至半路,秦远志败报传来,臣便进退失据。若是如常上前,恐怕非但不能解围,反而白白以麾下儿郎填饲夏人虎口,因此生了犹豫观望之意。臣臣一开始实未料想陆陆指挥竟能以一军与狄庆交手而不败,等臣察觉战机之时,却已经晚了。
因陆宁远有平定刘骥之功,此时他已被刘钦拔擢为都指挥使,官衔已与熊文寿这老上司相当。熊文寿颇不适应,一句陆指挥在舌头尖上转了半天方才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