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地方官几次呼救,朝廷也几次派去官员处置,还从太医院里调拨了些太医,也征调了药材,却仍是收效甚微。据说那时林九思曾只身远赴河南,身入乡间,冒着染病的风险一一查看病患甚至死者,手调汤药,活人无数。后来瘟疫得以控制,据说就是用了他的方子。
  刘钦让人调来相应资料,两相对照之下,确认此事应当无误,不是讹传,对这个林九思难免高看一眼。虽然他架子极大,引他不满,但他还是让陆宁远去找他碰碰运气,就是这个缘故。
  如果他当真治好了陆宁远的手臂,让其恢复如常,刘钦想,不管他要什么,自己都能给他。
  他曲起手指,在陆宁远左手背上敲了片刻,问:对了,你有没有让他给你看看肺疾和腿?
  陆宁远一愣,没有。他握着刘钦的手,手心有点发热,我和他说,我有一个朋友眼睛因药失明,想请他看看。他答应了,说明日可以去馆驿找他。
  刘钦哼了一声,我?我就不必了。
  林九思的规矩他知道,越是身份尊崇,他越是不肯给看病。要论起这个,那么天底下林九思如果只不给一人看病,这个人也是他无疑。
  他这个天子,何必为着区区一个诊断,就上赶着拿热脸去贴旁人的冷屁股?莫说他只是一时失明,已经见好,就是当真完全瞎了,遍求名医,也不会去找这个林九思自讨没趣。
  陆宁远道:我没和他说你是谁,你换一个身份,也去让他瞧瞧吧。兴许能去除病根,这样以后就就没事了。
  刘钦摇头,郎心似铁。
  陆宁远用力在他手上握了两下,半跪在他椅子旁边,声音一矮,从他头顶移到了身侧偏下的地方,去看看吧,好么?
  一阵怪异之感袭来,刘钦迷迷糊糊,险些一松口就要答应。
  他没张口,陆宁远也没再说更多的话,却一直半跪在他身侧,无声地磨着他。过了好一阵子,刘钦心软,抿了阵嘴,道:过几天的吧。
  嗯。陆宁远马上应,那我一会儿去和他说。
  刘钦心想,随便派个人去知会一声就行了,还要你自己过去,学刘备三顾茅庐,此人可就见而不可屈致么?那也得看看他是不是诸葛亮。又想如果不这样,估计那林九思又会拒绝,心下一阵反感,更不愿去看病,但答应了的也不好反悔,只自己默默不快。
  离这么近,陆宁远自然察觉到了,不知道怎么宽慰他,拿起他手放在嘴边吻了吻,正想不到该说些什么间,那边宫人来报,说秦良弼已经进京,是宣他现在来见,还是等之后再说。
  刘钦精神一振,现在就叫他进宫。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陆宁远,对了,在江北时,我看秦良弼对你好像颇有结交之意,你对他却不瘟不火的,我一早就奇怪是因为什么,你们两个曾有什么过节么?
  陆宁远一怔,不知道刘钦是通过什么事发现的,如果不是听刘钦说起,他自己甚至都不曾意识到。他没有即刻作答,想了一想,只是不热络罢了,并没有什么过节。
  刘钦问:那是因为什么?
  他这样追问,并非全是因为好奇。陆宁远自不必说,秦良弼却也是他看重的人。解定方已经老迈,不剩下多长时间可活,熊文寿又未必扶得起来,剩下的大将里面,一些他父亲曾用过的老人因常年征战在外,与他没有什么结交,他对他们也就谈不上什么恩威笼络。
  譬如一直在四川的那个吴宗义,虽然在他登基之后也和旁人一样上了贺表,但彼此隔着这么远的道路,此人又是功臣宿将,还曾做出过兵谏之事,于刘钦而言,他心思实在难测,因此既不敢贸然撤换下他,用起来却又不全然放心。
  剩下的人里,俞涉太过年轻,看不出手段如何,秦远志才能平平,难当大任,想来想去,最可倚仗的,除去陆宁远之外,就是秦良弼最得他心。这两人要是不睦,实非国家之福。只盼秦良弼上辈子不曾做出过什么对不起陆宁远的事来,遭陆宁远记恨至今
  况且要真是这样,究竟要不要重用他,刘钦自己也要掂掇掂掇。
  陆宁远答:之前我下狱时,一些旧部曾找到他,想请他帮我在皇帝面前求情,他没有说话,大约是为了自保吧,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记恨他,只是也难同他再相交了。
  刘钦一时微怔。在他心里,秦良弼古道热肠,不像是眼见陆宁远落难也不发一言的人。
  早在几年前,他就因未奉朝廷之令,私自出兵救援另一军而被贬,但即使这样,睢州有难时,刘钦亲去商丘请他,也还是将他请了过来。这次秦良弼败军,也是为寻战机主动出击,才为夏人所乘。他这样的人,同陆宁远该是惺惺相惜才是,怎么会坐视他蒙难而不发一言?
  难道后面他经历了什么,以致性情大变不成?
  刘钦正要再问,那边,秦良弼已到了宫门外边,过不多时就要到了。
  陆宁远站起来,因为半跪的姿势维持得太久,左腿又不便,起来后歪了一歪,被刘钦伸手扶住。待站稳之后,刘钦以为他会乖觉地暂避出去,等了一阵,却始终不见陆宁远动作,忽地恍然,朝他招了招手。
  陆宁远弯下腰来,同他浅浅地亲了一下,左手在他额头轻轻抚过,不知是什么意思,好像只是情之所至,无意为之。
  吻过之后,陆宁远直起身来,犹豫片刻道:你不要受我的影响。
  刘钦笑道:嗯,去吧。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秦良弼已经走在汉白玉制成的甬道之上了,一阵疾风卷过,他鼻子一痒,顿足打了个喷嚏,因为打得用力,拉了个长音,浑身都抖了两抖。
  他小声怪道:京城是不一样,连风都比江北厉害。引路的宫人回头瞧他一眼,他马上规矩起来,装作什么也没说过。
  他却不知,刚刚吹过他的风,的确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那一道枕边风。
  秦良弼吸了下鼻子,扯扯衣襟,继续往前走了。
  第196章
  秦良弼没有换上常服,有意身着盔甲入宫,跟在宫人后面,每走一步,身上哗啦啦直响,走出一派虎虎生风。
  他自己不知,此时正在平台等待着他的刘钦、和刚刚起身离开的陆宁远也都无由知道,上一世的他在陆宁远下狱之后,其实是替他说过一句话的。
  那时他已官居提督,被陆宁远压了一头,但身为武将,也可说是人臣之贵已极,折腾到这个位置,已经够本了。
  对陆宁远,他心里又佩服,又有几分眼红,但见他遭难,也没有不发一言的道理,听说之后点来幕僚就要为他捉刀进言,被幕僚劝下。
  幕僚问:大帅以为,陆帅是因何下狱?
  让他一问,秦良弼一惊,心里已有了一个答案,但一万个不愿说出,只道:想是陛下一时受奸人蒙蔽,没有转过弯来。
  幕僚不肯拿笔,只看着他,嘿然冷笑不语。
  过一阵子,秦良弼道:哼,他军权太大,陛下难免心里嘀咕。但他是什么人,这么多年了,陛下还不清楚么?俺看不应当,不应当
  他没说的是,陆宁远军权大,他军权就不大么?别乌鸦落到猪身上,单看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陆宁远被投下狱,下一个可能就是他,他如何能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况且现在夏人仍在猖獗,两国之间更是无岁不征,就是鸟尽弓藏,也得等等再说,哪有狡兔没死尽,就把走狗烹了的?对皇帝所为,他不敢不满,但这事上总得说道说道。
  幕僚仍不提笔,脸上的冷笑收了。
  他们两个是二十年的老交情了,现在又没有旁人,说话便可全无禁忌。大帅,听我一言,这封信旁人写得,唯独你写不得。
  秦良弼问:为啥?
  大帅以为,将陆帅下狱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那当然是陛下的意思。
  这就对了。陛下就是没想明白,前番将陆帅夺了军权,关在家里,那也想明白了。这次放出来没几天,又打进大牢,难道还会让他重见天日不成?
  放出来后,是用他,还是不用他?要是用他,陆帅心里怎么想,有没有怨望,谁能保证?就是不用他,那十来万的旧部在外,他只要活着一日,陛下就一日不能放心。
  幕僚前倾了身体,凑近过去,看着秦良弼的两眼,压低了声音道:横看竖看,此番他是必死无疑了!
  大帅要是个文人,随便说上几句,陛下只当耳旁风,了不得就是随便贬去那里,过几年还能再召回来。但大帅是什么人?解督死后,除了陆帅就是你了,你这时开口,陛下该怎么想?殷鉴不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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