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若非陆宁远本人在侧,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应当是好好用他。他虽然不是皇帝,但身为皇亲,又在刘崇身边多年,帝王心术也早潜移默化,即便将陆宁远当子侄看待,颇有欣赏之意,但在临终之时,也但有权衡而已,难免有几分冰冷。
  那个薛容与刘靖又喘两口气,也可以用只是你要把握住他!
  刘钦应道:侄儿明白!
  这一战没关系你不要灰心丧气,休养休养生息,深根固本内有强臣,外有良将,我大雍并非无人!早晚早晚
  他抓着刘钦的手愈发用力,早晚有恢复那日!可惜叔父,叔父看不见了
  刘钦两眼一热,眼泪陡然落下,叔父放心,侄儿身在之日,必能克复中原,复我大雍江山!若若叔父营魂有识,必能得见那一天!
  刘靖两眼当中也淌下累来,从枕头上奋力抬起头,重重点了一点,看向陆宁远,靖方,你先出去。
  陆宁远领命去了。
  等他走后,其余侍女也被赶走,屋里只剩下叔侄二人,刘靖低声道:小雀儿奴,叔父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他在刘钦这只小雀面前自比大鸟,可刘钦伤痛之下,心神皆乱,对他这临死之前的诙谐无法体察,自然也就更想不到他这故作诙谐是为后面的话预做铺垫,只是听他又道:有些话便不得不讲。
  叔父知道,你对你父皇颇有些微词,近来他也做了些事,他,哎叔父就要死了,只要你答应一句
  他紧紧抓着刘钦的手,两只老眼当中,忽然照出凛凛的光来,无论何时,你都要记着,他是你的父亲!你肯答应,叔父才能才能放心地去
  刘钦一怔,随后应道:是叔父放心,刘钦绝不敢,不敢不尽孝道。
  刘靖这才松劲,跌回枕头上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刘钦心里一沉,叫道:叔父?
  刘靖应了一声,笑了一笑,又滚下眼泪,低声喃喃,我所生一子不忠不孝,我这把老骨头能在临死之前做一点事,也算也算对得起祖宗社稷了。
  刘钦心里一酸,知道他是想起了堂哥刘绍,听他那不忠不孝四字,似乎是隐隐知道些什么,却也并不发问,只是道:叔父此次平叛,要是没有叔父,侄儿当真不知如何措手。叔父实有大恩于侄儿、有大功于国,无愧先祖,也无愧子孙。
  刘靖摇摇头,悠悠叹一口气,鼓起最后的力气道:雀儿奴,让叔父看一看你
  刘钦凑上前去。同小时候许多次一样,刘靖冰凉的手在他脸上缓缓抚过最后一下,然后便就此落了下去。
  第193章
  因刘靖之死,刘钦原本有了几分起色的眼疾重新转剧,一连好几天的功夫,又什么也看不见。但刘靖停灵的这些天,他为表哀悼,不再视朝,一时倒也能遮掩过去,只是原本应该在战后马上便议定的升贬奖惩之事,便又拖了下去。
  先前平定刘骥叛乱之后,虽然刘靖、陆宁远等人没有回京,马上便又去前线与夏人交战,但即便战事正亟,朝廷仍是下诏分赏了有功。
  许多将士升爵受赏时,要么正在行路,要么已经开始交战,不曾面见天子,诏书一至,宣读完毕,人就已换了官爵。
  刘钦深知赏不逾时的道理,尤其在与夏人开战之前,士气更是尤为重要。此举自然大大激励了军中上下人心,但最后究竟有几分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这次因为刘靖之死和他自己的眼疾,战后多日不曾议定功罪,有功之人眼巴巴等得急不可耐,还有人则终日里提心吊胆、茶饭不思。
  其实刘钦虽然罢朝,送来的奏表总还是要批复的。兵部上报过许多次功臣名册,各军长官也有密奏发来,朝堂上对当初主战之人的劾表更是纷至沓来,刘钦却一视同仁,全都留中不发。
  他之所以举棋不定,一来是对两个大将不知该如何处置,二来是思虑对夏作战不利之事如何妥帖收场。换言之,朝议汹汹,他要给个交代,让此事能平稳过去。
  他没有马上决定,既然要定功罪,论迹也要论心,便将距离不远的熊文寿、秦良弼召入京城,打算亲自问话。至于秦远志,因驻地太远,又不到回京叙职的时间,听说又很是受了些伤,不便长途奔波,便许他上书自陈。
  其实他已是皇帝,要处置大臣,尤其是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武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以一善而定其功、以一恶而定其罪,无非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自古皆然。祖宗制度、与满廷朝臣的默认也是如此,谁也说不得什么。
  但刘钦始终不曾忘了在江北时,秦良弼两次向他诉苦,一次是说自己不曾奉诏便私自出兵救援同袍,由此被连撸数级;另一次是士卒入城作乱之后,当着他面抖出朝廷的腌臜事。
  若只看最后的结果,第一次秦良弼违背朝廷诏令在前,败军在后,追究责任,连降数级也属正常。第二次他就更是罪大恶极,皇帝眼睛里面要是容不得沙子,把他再降数级也是应有之义。
  但这两件事细究起来,到底都是其情可悯,其过可原,真以雷霆手段处之,未免不近人情,也让其寒心。
  刘钦若只想做个他父皇一般的天子,论功行赏,论过降罚,自无不可。但混迹于这些武弁行列中数年,他如何不知自己一言九鼎,随便一句话、一条批复,就足以让他们和他们身边许多人有天翻地覆之变?况且人心易失,人才难得,不能不慎重处之。
  可熊文寿、秦良弼还没到,另一个人先到了京城。
  架子倒是不小。
  刘钦听罢周维岳送来的信,挑了挑眉毛,对陆宁远说道。
  这些天夜里,陆宁远都会进宫来,代替内侍,替刘钦读过奏章,然后睡在御榻之上。
  一开始的两天陆宁远还和衣而卧,局促地平躺在另一张被子里一动不动,后来自备了亵衣,一点点挪到刘钦被子里面,长臂一伸,就和他贴在一起。
  他睡觉时原本习惯平躺,伸展开脊背睡上一夜,前一天身上再是疲惫,第二天也霍然全消。但和刘钦躺在一起,不觉就面向他转过身去,刘钦在左面,就转到左面,刘钦在右边,他就又朝向右边,把刘钦抱在怀里,大暑天也贴成一团。
  即便这样,刘钦也不曾拒绝他,只有睡醒之后会骤然滚出一身大汗,睡着之后倒也不觉着热。
  他第一夜入宫,还可说是君臣召对、夜半虚席,当做一段佳话。这样几天过去,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更新换代过好几次,早不堪听了。
  刘钦自然不会亲耳听到,却也有人报告给他,顺便告诉他还有些已经当面传进过陆宁远耳中。刘钦当时面上不变,心中却微微一动,状似随意地问:那他作何反应?
  密报答: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刘钦便没再提及此事,只记住了说得最难听的几人,找个由头逐出朝去。剩下的人渐渐回过味来,不敢说得太过分了,虽然还有明里暗里的弹劾、劝谏,但因为用意不坏,刘钦也就两耳一闭,当没听着。
  其实陆宁远听说时,哪里是全无反应,他只是一贯面无表情,让人误以为他是一块会动的石头而已他既不羞恼,也不愤恨,心里实是有些飘飘然的。
  竖耳听着,旁人议论他瘸一条腿,又生得那样魁梧,更非松风水月,醉玉颓山,如何能得天子青眼?陆宁远曾经也是这般想的,但刘钦抱他、吻他,让他牵着手,在他身上伤处一一抚过,确认伤势,平静的面孔上不由露出一点点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怜爱之色,他哪怕再是困惑、再是不可思议,也不能不确信,刘钦就像自己喜欢着他一样,也喜欢着自己。
  且让他们疑惑去吧,现在是木已成舟,再难更改了。
  至于说他爬上天子的床,以一身在军中千百个汉子间打熬出的好手段讨得天子欢心当晚陆宁远从背后拥着刘钦,悄悄在他头发上面吻过一下,稍一思及白天听到的这话,便觉面红耳热,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期待,只是不敢同刘钦说。
  如今刘钦所说的架子大的,自然不是周维岳,而是他口中的那个有神医之名的好友。
  早在刘钦与周维岳刚刚相识的时候,周维岳就和他说及过此人,刘钦挂心陆宁远的臂伤,便让周维岳请他进京。当时他只是太子,现在已经登基数月,这才见到人影,就是只凭着两条腿一路走来,未免也太迟了。
  那时他要以太子身份相请,周维岳却面露难色,说他那朋友医术高超,性格却有几分古怪,旁人请他,不论多远,他或许都会欣然而往,有时连诊费都不收;但要是王公大臣请他,他往往置之不理,任其许以金银、再三相邀也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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