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刘钦稍稍一动,便感背上、腰间肌肉发紧,虽然不至于疼,却也很不舒服,想来是姿势不正,却这样睡了一夜的缘故。
  他眼前只隐隐瞧见一点亮,仅知道现在不是夜里,却看不清人影,听陆宁远挪动声音很慢,手忙脚乱中带几分挣扎之意,陡然想起他那条病腿,让自己枕了一夜之后怕不是病得更加厉害,一面怪陆宁远心太实,一面心里一软,带着几分歉疚,摸索着找他那条左腿。
  还能动么?你他先摸到陆宁远上身,知道了他的大概姿势,往下连拍两下,便碰到他腿,只是不知是左面右面。
  陆宁远像是伸手要抓他的手,但刘钦动作很快,一时没让他抓到。
  刘钦摸到他左腿,才知道这么半天功夫,他竟然还在床边没有挪下地,在上面用力按了两下,问:动不了么?声音下意识地提高了。
  陆宁远弯一弯腰,捉住他手,低声道:没、没有能动,能动的。把他抓得很紧,好像生怕他再按。
  刘钦有些狐疑,偏头看他。说是看,其实是在光影中分辨他的一点轮廓。陆宁远轻轻在他嘴角吻了一下,起来打量一眼他的神色,方才放心,我帮你洗脸、换衣服。
  刘钦听他话中所说,俨然自己是个废人,心中生出几分怏怏,便要拒绝,换内侍来。但陆宁远说完之后,又伸手将他睡觉时散下的一绺头发拨到耳朵后面,温暖的手指在他颊侧轻轻划过,刘钦便又想,左右也是要人帮,内侍和陆宁远也没有分别。
  陆宁远见他不语,知道他是默认了,一点点拖着左腿挪下床,明知道刘钦看不见,仍是扯来被子一角挡在腰间,费劲站起之后,仍有几分诡异地向前探着腰,从内侍手中接过热水和布巾,知道内侍心明眼亮,脸上不免有些发热。
  刘钦坐在床头,任一块热布巾在脸上、颈下擦过,又像昨晚一样,一根根擦他的手指,想今日早朝定是晚了,但也不放在心上。又想,昨天晚上不知陆宁远有没有睡,一直靠坐在床头,即便睡了恐怕也不舒服。
  因为韩玉的报告,他是知道陆宁远身上有伤的,可一夜下来竟全然没有感觉到。他说了那么多话,却也没问这个,不知现在再问是否太晚。
  靖方,你的伤不要紧么?
  他问过之后,其实便已经知道陆宁远如何对答。果然,就听他道:不要紧。
  可惜我看不到。
  陆宁远手上动作一顿,过一会儿慢慢地道:下朝之后,我再在城中多找些大夫。御医治不好,别人或许有些偏方能奏效。不会不会一直这样的。
  没事的,刘钦见他会错了意,反过来宽慰道:昨天休息一夜,今天竟好像就有好转了,已经能看见光亮了。
  陆宁远惊问:是么?
  刘钦应,嗯。
  他想起这一世刚和陆宁远相遇的时候,他眼睛也出了问题,可是有所好转之后,仍瞒着陆宁远不说,丝毫不露口风给他,让他以为自己仍一点也看不见,好瞧他有何打算。
  当时他满心忌惮,怀疑陆宁远要对自己不利,现在想来,倒是颇为对他不起,不知他那时该有多么忧心。
  陆宁远啊了一声,随后连连道:太好了!声音当中颇露惊喜之意,倒和从前带他看过大夫后一样。
  刘钦知道他这高兴不是作伪,微微一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来,手掌向上。
  陆宁远愣了愣,随后把为他擦手的湿布巾递上去,引得刘钦也是一愣。陆宁远见他这幅神情,愈发怔愣不解,两人相对愣了片刻,陆宁远忽然会意,把布巾拿开,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刘钦不由莞尔,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两下。
  陆宁远不知道,在他失明的这些天里,他其实从不敢真正睡熟。朝廷之上暗流涌动,后宫之内,他父皇也是他心头一患,而他偏偏又看不见,黑暗当中,仿佛四处皆是虎狼窥伺着的眼睛,风刀霜剑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暗相催,不知从哪里就要射来一支冷箭,将他钉死在他一路走来、好容易刚刚坐上去的王座上。
  但是在这个夜里,他靠在陆宁远身上,被他轻轻环过、笼在怀里,那些窥伺着的眼睛,便好像逡巡着不敢再靠近,那些刀枪剑戟,也尽数被隔绝在外。它们叫嚣着,犹豫着,随后终于还是含恨收拢了爪牙,在黑暗当中全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陆宁远天下名将,武艺绝伦,有他在侧,有何可忧平心而论,刘钦自觉从未这样想过,但潜意识中的松一口气与有恃无恐,在他清楚意识到这念头并暗暗唾弃自己之前,就不讲道理地让他安然睡去了。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睡得这样安稳,没有一夜当中惊醒、摸向枕头下面暗藏的匕首。睡醒之后,除了腰背不适之外,他但感浑身上下都有种说不出的舒展,迟迟不能复原的眼睛在今日忽然瞧见一丝复明的曙光,不知道和这是否也有关系。
  他站起来,展开双臂,让陆宁远为他更衣。
  晨光从窗棂间照入,透过他的耳朵尖,将那里照得好像透明一样,那一双黑色的瞳孔被光映在里面,闪烁着澄澈、细碎的光,绝不是混沌的样子。陆宁远一时有些恍惚,不知眼前之景是不是真的,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在这里,手拿着衣服轻轻搭在刘钦肩上,有一会儿没有动作。
  刘钦朝他偏一偏头,还没说什么,忽然有人急匆匆闯入进来,在刘钦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就见刘钦面色大变,摸索到两只袖子,一齐穿入进去,将衣服往身上一拢,暗扣都顾不上系,急道:腰带呢?腰带!
  陆宁远忙替他穿衣,问:怎么了?
  刘钦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叔父鄂王叔快不行了,我去看看他。你你也一起来。
  刘钦取消了朝会,急匆匆赶到鄂王府上,不让人扶,自己跳下轿子,循着记忆便往前走。
  鄂王府的下人见到皇帝銮舆,方才跪倒一片,还未起身,见他风风火火便往里走,一时来不及站起引路,只愕然瞧着。
  众人不知他眼睛有恙,见他直直便往池塘中走,吓了一跳,但离得稍远,一时阻拦不及,只有纷纷道:陛下!陛下!
  幸好陆宁远一下轿就快步相从,拖着瘸腿到这里总算追上,赶在刘钦一迈步踏进水里之前拉住了他,低声道:这边。
  刘钦神情动动,对他道:你走在我边上。
  陆宁远松开手,在他身侧拿脚步声引导着他。鄂王府的下人也反应过来,忙也起身跟上。
  刘钦一路走到刘靖的卧房,两个侍女见了他,连忙伏倒,刘钦挥一挥手让她们自去,慢慢走到刘靖床边,叫他:叔父!
  刘靖此时已是靠参汤吊命。这一番奔波,毕竟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心血,回京一日他便彻底一病不起,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放心不下刘钦,这才让人去宫中请他过来。
  刘靖应道:嗯你来了
  现在的他眼窝深陷,脸上呈现出将死之人诡异的青黑色,一张口,便有细细的涎水从嘴边淌下。侍女手握着锦帕,却因刘钦在床边,不敢上前擦拭,涎水便淌进枕头里面,洇湿了一小块。
  刘钦却看不见,只是听他声音虚弱,又叫了一声叔父,坐在床边,摸到他的手握住。
  刘靖的手已经凉了,此刻他只有胸口间还有一团热气,想来等这团气也散出去,人便要真的去了。刘钦心中一酸,握得更紧。
  刘靖道:雀儿奴,叔父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还有你父皇你你那眼睛
  刘钦怕他饮恨而殁,便道:叔父放心,侄儿的眼睛已经大好了。
  隔这么近,刘靖看进他眼睛当中,如何看不出他视线并不在自己脸上?听他这样说,更觉心痛如绞。
  刘钦这样轻的年纪,又生当如此乱世,刚刚登上大位不久,眼睛却看不见了,他这做叔父的,岂能不忧愁入骨?自己死了之后,刘钦又该如何坐定这天下?
  他胸口一梗,忽然喘不上气,刘钦茫然不知,陆宁远从旁瞧见,忙越过刘钦上前来,托着刘靖的头扶起几分,以手揉他胸口。
  刘靖吐出一口粘痰,急喘一阵,这时刘钦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瞒不下去,将手放在他胸口上面,低声唤道:叔父
  刘靖流下两行老泪,重重应了一声,哎!
  他看到陆宁远也在,昏花的老眼擦起两簇亮光。
  早在陆宁远小的时候,刘钦就曾带他来自己府上玩过几次,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对这个被刘钦十分看重的年轻人更多了几分了解,见刘钦携他过来,如何不知其意,向着刘钦轻轻点头,靖方是国之良将,你要好好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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