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他是这样开心,低一低头,在刘钦背上又吻了一下。上一世刘钦死后,他找到德叔,德叔向他说了刘钦的事,曾说他身上有许多在夏营当中落下的伤,在某处某处,现在它们一道也不在刘钦身上。
可是
他的快乐忽然难以为继,你的眼睛会好吧?
隔了很久,刘钦重重嗯了一声。
这一夜当中,他也记不清自己被陆宁远抱了多久、抱了多少下。在他从前二十余年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人将这样浓重的亲昵、依恋,甚至还有让人肉麻的珍重,这样猛烈地倾倒在他身上。
他怔愣了,手脚有些不知该往哪摆,觉着困惑,觉着心中异样,浑身好像都有一点软。
又过了一会儿,他嗤一声笑道:靖方,你怎么忽然这么像我娘。
陆宁远松开他,没有说话,慢慢替他擦起了背。
后来内侍过来换了一次热水,小半个时辰之后,刘钦才被擦完全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他已昏昏欲睡了,却不肯睡,问陆宁远:这次同夏人交手,竟是处处不敌,你说是为了什么?
陆宁远神情一整,下意识蹦出一个臣字。刘钦莞尔,随后就听他答道:我以为有令出多门、大将怯战、士卒未经训练之故。
还有就是他看着刘钦的神色,事先未有预料、未经准备,夏人南下,江南各地措手不及。
刘钦神情动动,眉头皱起,又展开了。
夏人退去,自然到了清算的时候。这些天送进宫来的奏表当中论及这一仗如此狼狈的原因,大多归咎于一句德政不修,其中不乏劝谏之意,但也是大而无当,甚至未必没有私心。
有些人则更加赤裸,借机把战败的责任一股脑推到薛容与身上,说是因为他蛊惑了皇帝,在朝中折腾来折腾去,这才引得夏人乘虚而入。
他不过一个区区七品经历,到了新朝,竟然摇身一变,一跃而跻身半步台阁之位,简在帝心,入参密勿。他有何种本事,能当得起如此景运?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眼下就是他的现世报了。
更不必提当日朝议未定,旁人大多主张持重,薛容与却一力主战,误导了天子,以至如今损兵折将,让夏人于东西两线狠狠戏弄一番,大失国体。究其根本,别人都可放过,唯独薛容与,实在难辞其咎。
而一直为薛容与摇旗冲在最前面的周维岳,自然也一并遭到弹劾。
他清丈田亩、厘定赋税以来,在江阴翻了许多旧案,追比富绅这些年来飞洒诡寄巧取豪夺来的田产土地,无论谁打招呼,一概不留情面,前些天还失手打死了人,盯他已久的朝官便赶紧以此为口实对他大加弹劾,还有人已经纠集起来,预备着进京申冤。
刘钦因战事初平,一并暂且押下,至今还拖着没有处理。现在谈及战败原因,听陆宁远所说果然与这些章奏上的不同,虽然尖锐、虽然不入耳,却也耐心听了。
陆宁远见他不语,又继续说着。
当初他心目当中,也感这战难以取胜,但最后仍是向刘钦提议,一面在江北拖住元涅军,一面派兵包围狄庆。
因战力差距过大,他措辞十分谨慎,不敢夸下海口,说对狄庆可或擒或杀,只说可挫其锐气。事后看来,此事的确是做到了,如果不算秦远志的,狄庆一军损伤,与他麾下死伤相比只是略少一点。像这样接近一命换一命,于眼下的雍国而言,其实十分罕见。
但陆宁远自然不会以此居功,这一仗毕竟还是败了。三路雍军号令不一,或是有人先到、或是有人观望不进,被狄庆逐一击破。而在江北的元涅军,也轻易就攻破防线,直薄京城,将战场从荆鄂移向京畿,于为将者而言,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当初他言可战,也有几分私心。他一不愿坐视夏人自来自去,二不愿因为此事让刘钦威信扫地,数月心血付之东流。冒此大险而未能成功,还白白损兵折将,于他看来,这一役他责任最重。
可是请罪的奏表大可之后再上,今日刘钦问起,他便就事论事,将交战时的详情一一道来。
刘钦只偶尔发问,其他时候沉默不语。陆宁远所说,和当初他在来信中说的其实大差不差,士卒不能力战、众将人怀异心、军马调动时间过长,这些问题早在开战之前他便已经清楚。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没有真正败上一阵,总还是不能甘心。
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只是不急着说出,想到之后,不由有几分惋惜、不舍,也仍然并不表露一二。待慢慢议完这件事,陆宁远以为他要睡了,已经从旁边扯来被子,刘钦却道:不急,还有几本奏章没看。
陆宁远一愣,已经很晚了。
刘钦摊一摊手,今天不看,明天也要看的。你帮我读吧。
陆宁远只得依言走到桌前,发现奏章被分为两摞,正要发问,刘钦却先道:拿右边的。说完又解释,右边的都是琐碎小事。
他因为眼睛看不见,只能让内侍先粗粗扫一遍,将奏章简单划分,重要的放在左面,次一等的放在右边,那种没什么用的就随手批了。
像这等放权于人,实在不是刘钦所甘愿做的,只是眼下情形特殊,只能不得已而为之。
他做事原本喜欢先难后易,但今夜氛围正好,也就不给自己找不痛快,打算先把简单的处理了,剩下的留到明天。
陆宁远拿着奏章回来,发觉没有拿笔,又回去取,回来后又发现笔上蘸墨已干,只好又回去拿了砚台和笔搁,一一排开搁在床头的小案上。
刘钦听到动静,你去桌上写。
陆宁远在床边不动,桌子太远,我怕你听不清。说完,见刘钦脸现怪异之色,忙又补充,我声音太小
刘钦忽然笑了笑,往床里挪动两下,陆宁远赶紧坐上去,脱了鞋子上床。
刘钦同他并排靠在床头,侧了耳朵等他开口,陆宁远拿起一份奏章,开口却是问:你累不累?
嗯?
你如果累的话陆宁远慢慢地道:靠在我身上吧。
刘钦想了想,倾斜过身子,枕在他的腿上。
陆宁远一只手从后面环过,托住他背,另一只放在他身前,又一次把他笼在怀里。他安心下来,一面读着,一面不住看向刘钦。刘钦一开始睁着眼睛,后来闭上了,只偶尔出言,陆宁远才知道他还醒着。
后来他等了很久,也不闻刘钦说话,猜想他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便久久没有做声。刘钦仍然没有什么反应,看来的确是睡了,他便不再读了,把读了一半的奏章放在一边。
他低下头,看着刘钦,瞧一阵,心跳起来,赶紧挪开眼睛,缓上片刻,平静下来,再将视线转回。如此几次,再低头时,看见刘钦眉头皱起来,不敢动了,静静瞧他片刻,刘钦仍是这样一副神情。
他在梦中仍忧虑着什么呢?
陆宁远抬起只手,轻轻放在刘钦眉毛上,还没有动,便见刘钦眼皮颤动几下,似乎要醒,忙收回了手,好半天不敢再动上一下。
过了一阵,他轻轻握住刘钦搭在肚子上的手,用刚好不惊醒他的力气,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手比刘钦大上不多不少的一点,几根指头一收,拇指和中指就合拢在了一块。
这样握了一阵,刘钦的眉头渐渐松了。陆宁远又想要亲他,不敢低头,只拿目光摩挲着,静静静静地坐着不动。
第192章
刘钦再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间,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一点亮光,心中一喜,面上却不表露出来,正要起身,后背被只手轻轻一托,就坐了起来。
刘钦一愣,在浑身的紧张戒备架起来之前,想起这是陆宁远。
他两手摸摸,发觉两人刚才的姿势,竟是他枕在陆宁远的腿上睡了一宿,心下惊讶,问:靖方?
陆宁远握住他手,嗯。
现在是什么时候?刘钦渐渐理好心绪,整整精神。
天刚亮,内侍问今天是不是照常早朝。
刘钦匆忙起身,一句怎么不叫醒我滚到嘴边,又让他咽了回去。
陆宁远抱着刘钦坐了一夜,腿有些麻了,那条病腿更是动也动不了,见刘钦要下床,艰难挪动着要起身让出地方。
夜里他轻轻拥着刘钦,握住他手,看他眉头渐渐展了,睡得安然、平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动上一下,只盼夜晚能再长一点,天晚一点亮。内侍来询问的时候,声音很轻,请他拿主意,要不要叫醒刘钦,他却犯了难。
他没照镜子,看不见自己,却能看见刘钦眼睛下面的青影,思及他这些天既要担忧前线战事不顺,又要为薛容与周维岳与半个朝廷的大臣明争暗斗,眼睛却又偏偏看不见了,不知该如何艰难,就越发不愿叫醒他。可是文武都已入宫提前等候,实不该无缘无故取消早朝,心中天人交战良久,没想到竟然等到刘钦自己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