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果然,陆宁远闻言便道:我我帮你
  刘钦听他顺杆就爬,颇不乐意,想自己今晚索性脏着入睡算了,左右先前流落在外,也不是非得有这么多的讲究。但挺了一阵,又觉着实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知道内侍还在,便道:今天不去了,给我打热水擦擦。
  内侍忙领命而去。
  陆宁远坐在床边,忽然手足无措起来。他身上的紧张之情好像一道道大浪,把他自己打得东歪西倒不说,更不讲道理地也朝刘钦兜头拍来,他哪怕看不见,也被淋了一身。殿内很静,陆宁远紧张的吞咽声一下下悄悄传来,让刘钦心里的那股不自在渐渐变了模样。
  他忽然喉咙有些痒,轻轻咳了一声,身上发热,是殿内太闷。于是他问:窗户开了么?
  陆宁远答:开了。
  刘钦就不吭声了。
  内侍很快打水回来,搁在一旁,轻轻解着刘钦衣服。没理由赶陆宁远出去,刘钦坐在床头,垂下眼睛,两片眼睫一扇一扇地抖,说不清是烦闷还是别的,陆宁远仍在紧张着,喉咙连滚,让人疑心他就快要吐了。
  安静的大殿间陡然拔起一声,我来吧!
  所有人都是一愣。
  内侍惊讶地瞧着陆宁远,刘钦也将眼睛转了过去,陆宁远这出声人却也同样愣在原地,过了一阵,才从内侍手中夺过刚刚浸过热水的布巾,拿在自己手上。
  他的力气很大,万军丛中也缴过敌将的刀枪,内侍抵抗不得,也识趣地并没挣扎,很快就松了手,似乎是怕陆宁远殴打自己,撒手时脚下也跟着退出两步。
  刘钦张了张口。这会儿在他面前的两人必须赶走一个,他想了想,还是让内侍出去了。
  内侍把脚步踏出声音,走出寝殿,关上殿门,屋里就只剩下刘钦和陆宁远两个,一时谁也没出声。
  这时刘钦上衣已经脱下,因为被内侍搁在旁边,他看不到,自然也无从穿上,僵持一阵,忽然便想:让陆宁远看了又怎样了?便出声问:不是要帮我擦么?
  陆宁远如梦初醒,上前一步,察觉布巾已经不热了,去盆里又浸了一下拧干,这才轻轻擦向刘钦的脸。
  他从额头开始,一点点向下擦着,擦到脖颈,连耳朵后面也不放过。每次他擦到哪一面,刘钦就配合地向反方向偏一偏头,好半天都再无人说话。
  陆宁远又洗过布巾,擦在刘钦锁骨、肩膀上。刘钦身形匀称,既不显得太过纤瘦,更谈不上魁梧,锁骨那里有两个不大不小的窝。陆宁远手持着布巾探向里面,左右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嗒地一声,打在刘钦大腿上面。
  刘钦也正屏息凝神,身上的感官好像被放大了几倍,立时察觉,知道是在室内,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下意识伸手摸向那里确认。陆宁远忙捉住他手,不知如何解释,仓促间擦向他的手指。
  刘钦不知,只心中暗想:他擦得毫无章法,倒远不如内侍来擦。又想:他本也不是应该做这种事的人,要是放在别的前朝大臣身上,让他做这等事,恐怕便是折辱了。想到从前,一时出神。
  那边,陆宁远仍在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擦着,连指蹼都要细细擦上两下。在做着这件事的时候,他和缝补衣服的张大龙实在有着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刘钦看不见他,也没见过张大龙绣花,他只是从回忆当中回过神来,感受着陆宁远擦拭起他的小臂,碰到淤青的地方,力气就放得格外的轻。
  陆宁远擦得太慢,热水已经有点凉了,但现在正值夏末,天气炎热,刘钦也不觉着冷,有心说些什么,却觉着现在这样反而更好,先前的不自在之感退去了,慢慢觉出一阵宁静。
  陆宁远擦完他的两条手臂,洗了布巾,又擦拭起他的胸口、肚子。侧腰被碰到时,刘钦下意识地一抖,有点想笑,忙把嘴角压下去了。
  他刚才抖那一下,不知为何,将陆宁远也带得一个哆嗦。他忽然撂了挑子,两臂一伸,又把刘钦抱住了,一方布巾还拿在手上,是他不尽忠职守的罪证。
  刘钦讶然问:怎么了?
  我想我想这样抱你很久了。陆宁远这次力气用得不大,却也抱得很紧,下巴在他脸颊旁边贴了又贴,这样亲昵依恋的样子,刘钦几乎想象不到会在他身上见到。
  从很久很久之前
  第191章
  那是许多年前,陆宁远的父亲蒙冤自杀,他启程前往大同之前,刘钦过来送他,送了他亲手写下的青山白铁那副字,然后在他身上用力抱了一下。
  那时刘钦两眼含着热泪,没有落下,却让陆宁远在麻木的痛苦中陡然间一阵颤栗,被刘钦抱住时,他甚至没有能抬一抬手。
  这便是上一世两人唯一的一次拥抱。在这之前,两人是童年好友,一起读书、玩耍,却从不会想着抱在对方身上。在这之后,两人是陌路人,刘钦看见陆宁远,只点一点头,再没有别的话给他。
  在陆宁远去刘钦府上探望他的那次,他看见刘钦苍白的脸色,手上那两道狰狞恐怖的伤疤,还有他站起来时摇摇晃晃的样子,心中难受已极,多么想伸手在他身上抱上一下。
  他想把刘钦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稳稳地站着,想细细地问他身上还有哪里受伤,疼不疼痛,想摸一摸他的手,用所有语言安慰他。
  可他刚刚伸出了手,刘钦就皱一皱眉躲开了。
  于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面,陆宁远什么也说不出来,听刘钦出言送客,抗争不得,只有跟着他慢慢走到门口。
  刘钦仍是摇摇欲坠,脸色看着比之前更白,额头、鬓角滚下汗珠,陆宁远甚至疑心他就要昏倒了。周章快步过来,赶在他之前扶住刘钦,刘钦借他的力站着,终于把送客的客套话说完了。
  陆宁远看一看他,转过身慢慢走了。
  他心里又酸又涩,还有点疼,往下去的台阶那样多、那样长,不知要如何走过。他想周章既然来了,应当会好好照顾刘钦,刘钦会把不愿对他讲的难过尽数倾诉给周章,而周章会用力抱住他,同他头抵着头,一声声安慰他,轻轻吻他身上疼痛的地方。
  慢慢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他终于难以忍受,站定脚步转回身。刘钦已经不在了,他同周章一起回到了屋里,眼前只余下一扇紧闭的门。
  后来他终于得以抱住了刘钦那应当并不能称之为抱。那时刘钦已经死了,他托着他的肋下,把他放在腿上,用力按住胸前的血洞,血却从背后的洞口流出,温热地浸满他的腿。
  宫里的使者来了,四刀砍下刘钦的头,急着回去复命,剩下那无头的尸体留在这里。他重新抱他起来,紧紧拥了拥,那身体也跟着被收紧了,又拥了拥,身体又紧了紧,没有血再流出来,他仰头看天,怔怔然仍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然后便是这一世了。
  他把刘钦从夏营当中救出,追兵在后,他又受了重伤,一度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在把刘钦送走之前,他才终于鼓足勇气,在他身上用力抱了一下,就像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一样。
  这是于他而言的第一次拥抱,可那时他抱得太过匆匆,竟什么也未及感到,就不得已松开刘钦,催马让他快跑。
  再后来在悬崖边上,他拉起刘钦,终于击破萦绕在他梦中的无数次死亡而救下了他。他抱着刘钦,一次次地抱,却没有实感,怀里的好像一缕青烟,他怕稍一松手,它就将随风而散。
  那一次他心跳如鼓,仍是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感到。
  再后来,他和刘钦一道来到建康,刘钦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转身就走,他不知受什么驱使,涌身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他。
  马上他就昏死过去,心神太乱,仍然什么也没有感到。后来再这样做,大概就是向刘钦亲口坦承自己秘密的时刻,告诉他自己的确是曾经杀他的人,请求他相信自己。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那样匆忙、苦涩、心神激荡,他抱住了刘钦,事后却不敢回忆,抑或是回忆不起来。只有现在、只有现在他抱着刘钦,一次一次,抱上很久很久。
  这不是出征的前夜,没有什么催促着他离开;也不像第一次被刘钦亲过来后,他被强烈的不可置信摧撼着,手脚全都不受控制。现在,他抱着刘钦,全部心神都在,刘钦的心跳在他怀中咚咚而响,他的体温就像他自己的一样温暖,甚至灼热逼人。
  刚刚他擦拭着刘钦的身体这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瞧见,那一直被层层衣服遮挡、从来不为他所见的地方,就这样显露在他面前。
  刘钦身上的皮肤光滑、干净,从前肩膀上受过的箭伤已经长好,看不出来,除去手臂上半脱的血痂和磕伤之外,他是那样健康、安好,陆宁远瞧见,好生喜欢,情不自禁便又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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