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你这样多久了?陆宁远问。
  他说话不像往常那样恭恭谨谨,不知是心神正乱,还是因为刘钦现在只是个瞎了眼的帝王。刘钦想应当不是后者,答他道:像这样完全看不见,有十二天了。
  陆宁远深深吸一口气,又是半晌无话。刘钦听着他沉重的喘息声响了一阵,无意识地向他偏了偏耳朵。
  陆宁远的喘气声忽地停了,怎么不和我说?一直一直都不和我讲。
  刘钦与他相处时日不算短,少有被他这样问话的时候。两人君臣之分早定,哪怕曾有总角之交,哪怕后来又在一起了分开太久,刘钦几乎是片刻前才重新想起此事陆宁远在他面前也一向是恭敬乖觉的,甚至有时显得战战兢兢。这话问出,却简直好像质问了。
  但刘钦既不怕他,也不恼他,反而又笑了笑,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他腰间,将他半揽住了,和你讲了,你就撇下大军回京进宫来么?
  自然不会。不论是在两湖,还是在江北,无一日不是羽檄交驰,一日数警,陆宁远岂能撇下大军不顾,独身回京?况且他回来之后,又能做得甚事?
  陆宁远呼吸愈发沉重了,像是负了一座山在背上,难过得快要支撑不住,过会儿又道:对不起。
  刘钦终日间心情阴郁,这会儿却涌起一道怜意,正待要说什么,陆宁远却又道:我回来后听说了很多你那么难,信里什么都不和我讲。两手又一次收紧了,声音几乎贴面传来,竟显得有些硬邦邦的。
  他平日里话很少,更没有一样的话说两遍的时候,可就是这样,这几个月来他心中所想也未能吐出万一。
  去平叛的路上,越走便离京城越远,渐渐地,宫城看不见了、建康的城墙看不见了、钟山也看不见了,同京城却感到自己好像一只放飞的风筝,让长风吹去茫茫千里,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身上。
  每次信使从长安来,带来的有时是朝廷诏令,有时是刘钦的私信,不论什么,将它拿在手上的第一刻,他心中都禁不住一阵战栗。喜悦的激流荡遍全身,那根牵在他身上的风筝的线,穿过他的脊背连在他心头,在这一刻让人猛地拨动一下,带着他一起嗡嗡轻颤起来。
  每次收到信时,如果有旁人在场,他便草草读过,如有旨意下来,就依令而行,如果没有,就收进怀里,夜里无人时总要挑灯细细读上几遍。有时看到某处,忽然心跳得厉害,他不得不暂时停下,在帐中来来回回走过一阵,才能重新展信。
  最一开始,刘钦信中还有些拉闲散闷的话给他,好像从前他在东宫养病、刘钦也被禁足的那阵,两人每一次的相对叙话一样。
  那样长的漫漫春日,两人并不总是言之有物,如果说出的话也能长脚,那么这两串言语就像他们两人一样,正晒着暮春已经有些热起来的太阳,相携着在院子里慢慢地散步。
  后来,刘钦的来信越来越严肃,渐渐地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不是询问前线军事,就是偶尔提及建康政事,简洁、冷峻,有时显得心烦意乱。
  他像上辈子不动声色地推拒着他一样,又一次将他默默推开了。
  陆宁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后来,刘钦的信开始由别人代笔,在他的追问之下,只说自己手臂受了一点微不足道轻伤,别的什么都不肯多说。
  行军往狄庆处去时,陆宁远有时立马高岗,再一次回望京城,不知道那根牵着他的线,另一头是否还在刘钦手里,也不知道风停之后,他是回到刘钦身边,还是被风吹出千里万里。他们竟然离着那样的远。
  刘钦听他这样说,不由怔怔。第一次,他知道陆宁远居然是会生气的,话音当中,似乎还有几分委屈。陆宁远在他心里一直都好比一块石头,忽然间裂开缝隙露出里头,他的手指碰到它的同一刻,自己铁打的肝肠好像也跟着软了几分。
  并非是有意推开陆宁远,从上一世被从夏营当中放出后,他就是这样,伤病时从不愿教别人知道,伤得越重、病得越厉害,就越不想见人。那时他每一发病,就闭门谢客,驱赶了下人,自己闷头躲起,只德叔和另外寥寥几人偶尔会被放入,也会很快就被他赶出。
  他不习惯病了的时候还有旁人在场,比起宽慰,他所感到的更多是种威胁。他病得虚弱,没有力气,心智也不如往日,正好像鸷鸟铩羽,在旁人面前简直没有还手之力。
  当别人看到他的第一刻,看不见的战争就开始了,他要撑起十二分的精神,假装自己无事,方才有一二分的安稳。
  尤其失明的时候,他眼前只有黑,四周是看不见的手,看不见的一双双眼睛,看不见的刀枪剑戟森然相向。每人的神情都是莫名,每人的居心都是叵测,他好比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任四面浊浪排空、怒涛卷起,而他又有何处可去?
  就是一个七岁稚儿,也能无声无息杀死了他,何况旁人?
  刘钦眨了几下眼,眼睫轻轻地颤。至少他知道,陆宁远不会这样做,起码此刻不会。他在黑暗当中咀嚼着陆宁远远远谈不上尖刻的指责,片刻过后,像往常一样,他不自在起来,想要从眼下这情形当中脱出,可陆宁远紧紧抱着他,可他的臂膀那样坚实,按在他身上的手又那样温暖有力。
  刘钦移开眼。他看不见陆宁远的眼睛现在真正在什么地方,只凭着感觉避开他。
  陆宁远太愧疚了,也太伤心,他的这个怀抱丝毫不露杀机、不显危险,刘钦此刻却不想放自己跌入进去。他知道,自己不止是他那可怜的、瞎了眼的相处不久的情人,更是一个下错了决断、闯下了大祸,怒急攻心,自己把自己气瞎了眼睛的帝王。
  如此之君,如此之主,此时在陆宁远心中,是如何看待他的?此时正看向他这双混沌无神的眼睛的陆宁远面上,是怎样一副神情?
  他深感难以面对,手按在陆宁远的身上,只是这次不是推开他,反而反手一扣,将他的手肘抓在手里。
  是我错了。
  这四个字于刘钦而言有些难以出口,但陆宁远向他说了那样多次对不起,他说来好像也就没有那样难了。后面的话,才是他梗在心头十几二十日,日日夜夜在心里叩问着自己,却不能同任何人讲的,就是此时此刻也难开口。
  他笑了一下,神情却不大像一个笑,按在陆宁远肘侧的手不禁加了几分力气,你说我果真比我大哥还不如么
  第188章
  在与狄庆交战的时候,赶往建康的李椹就就曾写信给陆宁远,向他说明了自己知道的情况。虽然他求见刘钦而没有获准,但也听说了京里许多传言,借着一些认识的朋友,把他们离京后京里发生的事情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出身寒微,朋友当中自然也没有什么身居高位的,听说的事情自然也往往捕风捉影,没有什么朝中机密。
  但刘钦重用薛容与,又借周维岳之手,在江阴推动各项新政,同岑士瑜明争暗斗的事情,已是朝野尽知,无论问谁,都能说出一二。李椹又甚是聪明,处处留心,越了解,就越是心惊。
  他把自己所知,一无隐瞒地写信告诉给了陆宁远,信里还将刘钦在岑府遇刺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下。
  此事被部分封锁了消息,李椹所探听到的版本,只是岑鸾丧心病狂,居然借着岑士瑜的寿宴,在家里行刺天子,被刘钦平定。刘钦的确受伤,听说还流了许多血,但之后如常上朝,应当是伤得不重。
  给陆宁远发出的虽然是密信,但难保不被旁人侦知,李椹小心为上,不敢在信中对刘钦这数月所为加以议论,只做如实陈述,对他受伤的事,则隐去了流血很多的这一传闻,只说后来刘钦照常上朝,以安陆宁远的心。
  他看得明白,早在出发之前,一连多日,陆宁远便肉眼可见地坐立不安,处置军务时尚好,一旦稍有闲暇,便不是坐在一边一动不动地发呆,就是焦躁地到处乱转,好像一头突然被关进笼子里的野兽,在贴着笼子打转。
  他看在眼里,却没有问,直到后来陆宁远开口让他去建康,他才恍然大悟,随后有几分沉吟。
  他想起当日在江北,陆宁远毫不犹豫地要随刘钦南下,明知道此行会卷进风波之中,也铁了心要同刘钦一道走;想起陆宁远不惜性命几次救护刘钦,更为他残废了一条手臂;想起最早的那次,他拖着一身没好的伤,硬是要劫夏人营寨。后来过一阵子李椹才想明白,这是因为刘钦被困在那里。
  李椹虽然不知道陆宁远为何偏巧劫了呼延震的营,而刘钦又偏巧就在那里,但这几件事加在一起,他早感到几分不同寻常。
  南下建康之后,陆宁远更又住进东宫之中,而且一住下来就不走了,李椹震惊之余,心里的想法也就更加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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