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雍人当真敢来。
  呼延震因在近来数战当中英勇过人,先前劫雍人粮道,面对着数倍于自己的雍军犹能焚其粮草之后全身而退,近来愈受狄庆青眼,这次便被留下断后。
  于旁人而言,这或许是个苦差,但于呼延震不是。他知道陆宁远一定会来袭扰,上次两人交手,谁也没讨去好,这次他手中战死的兵员已被破格补充,再遇陆宁远一定要一决雌雄。
  可出乎意料的是,陆宁远率军急行,绕过了他,竟然直奔狄庆而去。
  狄庆所部都是骑兵,原本行进很快,不会被轻易追上。但他因为决心要走,便携带上了这次掳掠来的男女人口,这才让陆宁远赶上。
  因湖广一带水系密布,狄庆撤退时不时要架设浮桥,马兵施展不开,陆宁远便联合之前已从江陵带来数百船只的秦远志,趁着夏人过河时的当口忽然杀出,水陆并进,突击狄庆军。
  血战近一日,呼延震支援过来,刚刚好被河拦住,耽搁了些许时间。陆宁远将救出的被俘男女交给秦远志,再次率军断后。
  被狄庆与呼延震夹击,这一战结果如何自是不必多提。但陆宁远毕竟久历战阵,生死关头闯过几个来回,虽然负伤,却到底还是突围而出,以夏人之骠勇、兵力之差距而言,已可称之为全身而退了。
  秦远志已用船只将救出的百姓送入公安,陆宁远不及入城整顿,收拢了兵马马上便往建康去,一路上倍道兼程,由陆路改走水路,才总算在十日赶回。
  他麾下人马不多,于建康之局也没有太大影响,但狄庆已退,与他遥相呼应的元涅见无利可图,不多时也引军北退,这场盟约签订后仅仅两月便爆发的一战,由此终于到了尾声。
  陆宁远因赶回后马上便被调往江北,至今同刘钦未得一见,只从李椹口中陆陆续续得知了些自己平叛时京里的事,越听越是焦心。可江北胡马骎骎,终是不得南顾。好容易等到夏人退去,各军要于城外献俘,陆宁远再度过江,这才与刘钦见到第一面。
  这时刘靖也已押送着刘骥谋反案中的一应主谋回京,刘钦既是受降,也要监斩,因此不能不亲自出面,只是以胡氛正亟为由,下令一切从简。
  献俘当日,刘钦乘銮舆到达午门,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更全然没有半点南平内乱、北退夏人之喜,神情反而颇为威重,严肃非常。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这位不顾衰老病痛仍然为国宣劳的王叔的额外尊崇,他托着刘靖手臂,同他一道走到殿首,竟是让他同自己一起受百官之礼。
  此举虽于礼不合,但一来鄂王闻望素隆,又是皇帝的亲叔叔,二来他于国有大功,特旨嘉奖也是应有之义,加上眼下夏人新退,正值所有人都隐隐松一口气的喜气洋洋的关口,倒也没人在这时出面弹劾。
  刘钦与刘靖肩并着肩,紧紧搀着他,一级级上了台阶。
  旁人只当此举是因为刘靖病重,却不知刘钦扶着刘靖的同时,也是赖他小声指引,才在众人面前勉强不露异状。因此不止刘钦,就连刘靖也紧紧板着脸,殊无笑意。
  丹墀之上,刘靖的手轻轻发着抖,刘钦则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叔侄两个互相支撑着,心中或忧虑、或愤懑,同样的沉重压在年轻与年迈的两颗心头。
  台下,陆宁远因是主将,站得很近,看到刘钦上台阶时似乎有一丝迟疑,有时脚是先磕在台阶上面,又抬几分才踩上去,耳朵也不自觉偏向刘靖,忽地生出一个猜测,不由得心头一震,待刘钦站定转身后抬头紧紧盯着他看了半晌,刘钦却一眼不曾回看于他。
  他心中一时大乱,赞礼官要他献俘时也不曾听见,之后几次失仪君前,不知明天要挨多少本奏。他也没想此事,等献俘结束,急匆匆便入宫求见,刘钦却不见他。
  陆宁远急得在宫门外乱走,甚至按照上一世时大臣进宫的潜规则,往内宦手里塞了银子,想请他通融,谁知却吓得对方连忙后退。
  刘钦虽然是太上皇的亲生儿子,从前每次进宫,却也都要被各门太监刮几回油水。他从前自然是乐呵呵地奉上,但即位后没几天便下旨严查宫内太监勒索大臣之事。
  在此之前不久,就有人被逐出宫去,还有被腰斩、被流放、被籍没家产的,前车之鉴尚在,这内宦见陆宁远不往正路上走,登时活见鬼了一般,好像陆宁远手里的是一把刀,正准备往他身上招呼。
  陆宁远见了,愈发着急,见他后退,就愈往前去。内宦快要哭了,忙转身又去通禀,如此几次之后,刘钦终于答应一见。
  同其他人一样,刘钦见陆宁远,也是在平台召见,只是近一个月来都没有大臣能有此殊荣,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负责洒扫的宫人不知内情,议论起来常常觉着奇怪,前天夜里睡觉前彼此间还刚说起过此事,今天就见陆宁远被放入进来,不由好奇地打量着他,想看他有什么特别。
  陆宁远谁也不看,大步进去,刘钦已经等在里面,闻声抬头,对他微笑道:靖方,刚回京,怎么不歇歇就进宫来了?
  陆宁远不答,放轻了脚步,在腰间一摸,摸到刘钦送给他的玉佩,解了下来,把悬挂用的绳子向斜前方一掷。绳上细珠磕在地上,发出嗒一声轻响,刘钦果然徇声看向那里,带笑的目光也跟着移向旁边。
  陆宁远彻底确信了,三五步跑上前,紧紧按着刘钦肩膀,弯腰下去,眼睛定定看向他的眼睛,你你看不见了么?
  第187章
  陆宁远把着刘钦肩膀,向他眼睛当中看去,刘钦收了笑,愕然回看着他,眼神却好像不是落在他的脸上。
  陆宁远弯下腰,两手一松,隔开椅子贴住他背,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
  一股血气、汗气挟着隐隐约约的烽烟之气扑面而来,下意识地,刘钦在一瞬间绷紧了全身。
  在一片沉沉的黑色当中,他被人欺至近前,手按在他的肋下,胳膊箍住他的身体,胸口紧贴着他的胸口,耳朵贴着他的耳朵,骨棱棱的下巴顶着他的肩膀。
  他被人抱住,也被缚住了,陆宁远沉重的呼吸声一道道传来,好像还有点哆嗦,那一双箍住他的手臂松了又紧,两只手在他身上按了又按。
  刘钦眼前只有一种颜色,于是这手便是看不见的手,带着些莫测。它离他这样的近,甚至就在他的身上。它们此刻环过他在他肋下,下一刻也可以在任何地方。
  他什么也看不见。
  刘钦僵直着身体,挣了一挣,陆宁远却没有松开,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从他喉咙里发出了一下什么声音,好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说出来,咽回去,变成了哽咽般的一响。
  刘钦右手放在椅子侧面,隔着一道暗格,里面有一只短匕,在听见大步向他跑来的脚步声的时候,他就下意识把手放在了那里,只是没有按开机扩。
  在被抱着的时候,他把手在那里放了一阵,始终没有动作,听见陆宁远的那声哽咽,愣了一阵,慢慢把手移开了。
  他从全神戒备的提心吊胆中稍稍放松了一点,感受着陆宁远渐渐松开他,却没完全放开,手仍贴在他背上,胸口同他分开,下巴也从他肩上拿了下去。然后陆宁远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很近,和他几乎脸贴着脸。
  对不起他听见陆宁远忽然向自己道歉。好像什么沉重至极的东西压在他身上,让他的声音轻轻发着抖,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刘钦不由怔怔,不明所以。想说他做得已经足够好了,要没有他,连这样的收场恐怕都不会有,但下一刻马上又知道陆宁远说的不是这个。
  慢慢地,他把刚才按在机扩上的手放在陆宁远腰间,轻轻扶在那上面,只是一时着急,就这样了,你道歉做什么?
  戒备与警觉卸下几分,他才发觉陆宁远放在他背上的手那样结实有力,隔着衣服仍能觉出他手心上一团热意。
  他没注意,自己紧绷着的嘴角稍稍松开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眼睛看不见的?
  陆宁远稳下声音答:我看你上台阶时脚下不稳,后来又又一直没有看我。
  刘钦愣愣,随后笑了,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弯了弯,是,我看不见你。不然
  他想象着陆宁远的神情,想他此时的,也想他在献俘大典那时候的。他应当是没有表情,沉默,安静,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当看向他时,他也一定会回看自己,然后在那两只眼睛里面,会有什么轻轻一跳。
  刘钦问:今天是不是也穿了那件红色战袍?
  陆宁远答:嗯。又把他抱了抱。
  刘钦察觉他有些欲言又止。他看不见,却好像知道陆宁远现在的样子,神情压抑着,抿了抿嘴,两边嘴角用力向下一压,又松开,现在它们张了张,从那里面要吐出轻轻的问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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