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几年前刘钦同周章的事情虽然不至于弄到尽人皆知,但李椹进京不久,便已多多少少听到了些传闻。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在这方面刘钦很是有几分特别的名声,年过二十也不曾立太子妃,众人也心照不宣。
  可他是太子,他想怎么都没关系,陆宁远一头撞上去,就实在可堪忧虑。
  李椹几次委婉劝他搬出东宫,免遭闲话,为着让他更重视几分,还将部分他听见的市井传言告诉了他。谁知陆宁远听后,竟然全不放在心上,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处嫌疑之地,看着甚至还颇为安闲。
  李椹与他相识已久,自问从不曾看错过他。他是个有大志向、又有能力实现志向的人,迟早有天是要擎天架海的。凡是如此之人,谁没有几分傲骨,谁会甘于自污声名,让人当嬖幸看待?看周章对刘钦的态度、听二人之前的传闻就知道了。
  但陆宁远偏偏不是,他非但安居东宫,同老友们见面时,原本从不见什么情绪的他更是悄悄开始晴一天、雨一天,有时闷闷不乐,有时则带着不易察觉的欣喜李椹察觉了,心情之惊讶、之复杂简直无以复加。
  尤其当他从别处听说刘钦在刑部救下陆宁远时所说的那一番话后,他更是明白,自己无需劝了,后来见陆宁远开始行为反常地往身上熏奇怪的香,他心里也都没生几分波澜。
  如今陆宁远急着让他回京探听情况,他估摸着这既不是出自拳拳忠诚之心,也不是他留心朝政以图进步,因此不那么乐意答应,但想刘钦确是英主,对陆宁远也的确不错,这才勉力一行。
  他虽然尽量写得云淡风轻,可建康的波谲云诡、明争暗斗实在超乎他先前的预料,他料想陆宁远收到信后,不但放心不下,反而可能更加不安,便在信的末尾附言安慰几句,不知能起到多大作用。
  他回京之后几次求见,但不知为何,刘钦始终没有见他,后来还又将他赶回陆宁远军中。李椹在京城没有什么作为,正巴不得回去,拿到调令之后,当天晚上便启程了。
  彼时陆宁远已经调动前往江北,李椹很快便同他会合,一见了他,不由叹了口气,故意问他:这一战这样棘手么?
  陆宁远眼睛通红,眼睑下面却青得发黑,不知道多少个晚上没睡好觉,闻言只摇了摇头,对他的挤兑全然不觉,反过来追问建康更多情况。
  即便是在今天,他那双眼睛里面也网满了血丝,眼眶乌青着,可是刘钦瞧他不见。他看不见,只在心中设想着陆宁远的表情,看情人的悲悯、担忧,或许该是有的,可在看向他这用尽心机登上大位却把局势弄成这个样子的君王时,陆宁远此刻脸上的神情,可也有着淡淡的失望、不满,甚至同情?
  陆宁远听他这样问,一时没有说话。
  当日他读到李椹的信,几乎是在同时,便溻出满背热汗,将一身衣衫都打湿了。他想到那曾让他心生怯懦、心生退缩的庞然大物,更想到当日刘钦所说的,比刘缵强上百倍千倍的强敌。如今他正在外征战,可刘钦何尝不是,他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他每一天每一天是在和什么战斗?
  就是最难打的夏人,也不过就是倚仗着士卒之勇、兵刃之利、战马之强,却也是血肉之躯,至多不过十几、二十万人,总不是不可战胜的,总有破敌之法。这样有形的敌人,他从来不曾怕过。
  可刘钦呢?他所面对的,他所挑战的,他所决心要撼动的,究竟多么庞大,多么深繁,多么不可捉摸,多么坚不可摧
  而偏偏他不在身边!
  他感到有只看不见的手,将他的心一点点攥紧了。多少个夜里,他艰难入睡,然后在那一滩熟悉的鲜血当中醒来。刘钦睁着黑洞洞的眼,看着空茫茫的天,他的血涂满整片郊野,在他双手之上烙下的滚烫印记,在这一个个夜晚中从手指尖处啮他的心。
  现在,听刘钦问出这样一句,那一只正扣在他心上的手愈发收紧了。有片刻的功夫,他甚至喘不上气,身上传来一阵难以言说的剧痛,不是从他满身还未愈合的伤口中来,而是身体当中的某处,他要咬紧牙关竭力相抗,才没有浑身颤抖起来。
  不,不是的他艰难地把话挤出喉咙。在难以承受的剧痛之中,他多么想把两条手臂收紧,紧紧紧紧地把刘钦抱在怀里,可他用最后一点心神克制下来,用一个刘钦能够承受的力气重新抱住他。
  不是的他又道。
  快说呀!快说些别的,快把你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不要再说同样的话了。说呀!说你不是这样想的,说上辈子的事,快说呀!
  陆宁远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从前薛容与也被启用过,后来因为反对的人太多,很快、很快他就被贬斥出朝廷,再也不曾入朝?
  刘钦一怔,我知道,那时我还没死。
  陆宁远因为又抱紧了他,看不见他面上表情,闻言却感身上痛得更加厉害,终于承受不住,轻轻颤栗起来。
  他咬咬牙,又开口,所有的事情,从来没有解决过,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只是虚饰太平而已。我统兵在外,从没一次拿足过军饷,都要命士卒在闲时屯田,稍稍自给。还有
  忽然,他从满心乱麻之中摸到一点思绪,忙把它说出,这次平叛,叛军中愿回归田间的,都有赈给,往后如果处处都和都和如今的江阴那样,他们应当都会力田而食,再不会生事了罢。从前我杀翟广,几次上表请求,朝廷都不愿拨款安抚,直到我死那日,东南仍有小股叛乱未平,时不时便来袭扰。
  说到这里,他像抓到一抹亮光一般,忽然问: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刘钦一愣,心里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一扎,没有回复这话,默然一阵,只是轻轻道:你抱得太紧,我有点上不来气。
  陆宁远把手稍稍松开半寸,再度开口,胸口紧贴在刘钦胸前,嗡嗡声震得他轻轻地发着痒。
  在你死后,我又活了八年,是在狱中被杀死的。
  他抱着刘钦,轻轻地讲着,讲江南江北的流民、坞堡,讲朝廷上如何贪墨横行,讲他虽然曾经很受刘缵信任,但仍不得不同许多天子近臣虚与委蛇,方才能以此避祸。
  他讲自己一次次出兵,如何既同夏人斗争,又同缺少军备、士卒没有粮食也没有御寒衣物的困境斗争;讲刘缵如何受人挑唆改变心意,再也不思复国;讲他被解除兵权,软禁在家,又因夏人来犯,被重新放出,战事未平,却又再度得咎;讲他如何被投入大狱,在那里面度过足足几个月的光景,最后讲他在那匹奔驰的马上如何迎来的最后的死亡。
  他的嘴那样笨,说出的话那样缠夹不清,可他还是慢慢地,一点点剖开自己,把唯有他一人知道的,每一片隐秘的、惨痛的血肉都摊开来给刘钦看。
  不知道刘钦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这些,并不是想说自己上一世过得苦闷,也不是指责他的兄长不堪为人君,而只是告诉他上一世原本发生的事,告诉他在自己心中,他做得绝没有不及刘缵,现在没有,往后也绝对不会。
  可是这样的话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刘钦轻轻打断他道:靖方
  陆宁远应,嗯。
  刘钦把手移到他背上,手臂一拢,原本挺直的脖颈终于弯了下来,搁在他的肩头。这是刘钦今天第一次反过来抱住他,陆宁远顿时便想再将手臂再收紧几分,忍住了,只在心里暗暗盼着刘钦按在他背上的手也能再使几分力气,就像他此时一样。
  这次不会再让你这样了。
  陆宁远一愣,但感心中一道激流猛然涌过,按住心神,忙摇了摇头,想要再说什么,刘钦却打断道:不必多说了,我已经好多了。
  他没有如陆宁远所愿般把他抱得更紧,反而松开手,按着陆宁远肋下,将他轻轻推开了,自己靠回在椅子上面,两只眼睛微微垂下,现出几分迷惑之色,又抬起来,看向他的方向。
  你说你从很久之前就喜欢我,刘钦忽然问,神色审慎,那是什么时候?是因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我有什么让你喜欢?
  第189章
  在刘钦心中,其实始终悬着一个疑问没有出口。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但时机不到,他便从没有开口问过。那便是
  既然陆宁远同他一样,也有着上一世的记忆,那么这一世,陆宁远为什么会背叛刘缵,而选择了他?
  如果陆宁远当真忠诚,认定了一人就追随到底,那么凭他这些羁縻笼络的小小手段,不该这样容易就挖了他大哥的墙脚。
  要知道,最早陆宁远宣誓向他效忠,还是在江北的时候,那时他还不曾像后来一样历尽千辛万苦只为守那一座城,他有何过人之处,竟能让从上一世来的陆宁远为他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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