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元涅虽然来势汹汹,但江北也并非无人,他要胆敢孤军深入,等江北雍军合围上来,未必有好下场。除非元涅能保证两三月内就攻破建康
  以面前一道长江天堑、以建康的城防、以现如今京城兵力而言,除非有奸人作乱、里应外合,或是一向主战又心志甚坚的少年天子忽然暴毙、换回宫里的太上皇主政,抑或是生出什么别的变故,不然元涅别想得逞。
  朕看元涅的用意,向朕示威是其一,想要吸引我主力来此决战是其二,趁机夺取几座江北重镇是其三。
  刘钦面无表情继续道:元涅大军来此,京城不能不救,传朕旨意,急命解定方分兵来援,但不要让他全军来此,要留些人马防备其余夏人趁机由凤阳四出,趁势夺取合肥、盱眙等地。
  元涅兵临城下,倒没有什么可怕,怕的是他将江北雍军羁縻于此,趁机蚕食江北要地,将战线逐渐往长江逼近。
  在刘钦忙于争夺大位的时候,夏人已趁势攻占了凤阳,要是再让他们往南走,一旦淮河以南的防线被攻破,仅凭一条长江,建康城墙就是再高大十倍,也迟早不保。
  刘钦点破元涅用意,接下来便是议出一个应对之策。夏人到来尚需时日,在此之前,建康城守必须妥善安排。
  刘钦没有全权交给兵部,亲自过问,还传了几个城守官上殿一一问询。因他前番在江北时有守城经验,眼下每一出言,无不切中肯綮,往往两句话后,兵部官员和城守官便知他糊弄不得,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对答。
  其余不通兵事的官员见了,不由惊愕。尤其是薛容与,在他心中,刘钦乃是一太平天子,能从谏如流、虚心纳谏,便已胜过古往今来多少君主,更何况他还能有革故鼎新的魄力,众谤腾沸亦不夺其志。
  于此世乱时危之际诞下此人,已是天祚他大雍,可今日他才知晓刘钦在江北并非他先前所想的因人成事、抑或是为与衡阳王争斗而欲以军权相抗。他竟是个马上天子,知兵用兵远胜于他,更又临危不乱,遭此巨变仍不失常度,言行举止一如往常。他虽年长许多,自问却无法做到。
  薛容与心中服仰已极,想起之前自己曾力主与夏人一战,不知对刘钦施加了几分影响。今日之祸,他实在难逃干系,思及此不由又羞又愧,一张脸跟着白了。
  刘钦没注意到他的异状,安排下一应事务便退了朝。最新发来的军报放在桌上,谁也不知,此时他眼睛已经完全瞎了,两眼黑黑,什么也看不见。
  第186章
  往后许多年,刘钦都不愿回忆这些天。
  元涅的先锋军队已经到达江岸,与解定方的前锋相对峙,就是在皇宫之中,也能隔岸遥闻金鼓之声。
  夏人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赶来,打造好的船只投在水中,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强渡,京营日夜戒备,有时竟至一日三警。
  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有些人举家远遁避祸,出城的车架整日整日络绎不绝。更多的人无别处可去,只能守在家里,每天在街头巷尾紧张谈论着夏人又到了哪里、前天又来了多少人,官军同他们交手,谁胜谁败。
  文武官员当中,也有人大失了风度,和当初劝刘崇弃城逃跑一样,又劝刘钦再往南去。
  岑士瑜还未处置,原本为他闹得正凶的同僚到了此时此刻已鲜有人还顾得上他,却总有二三子,反而觉着现在是个绝好的时机,连连上本参薛容与,说当初是他首倡同夏人开战之事,以至有今日之祸,请杀他以谢天下。
  参薛容与,既是为了连带着罢免周维岳,也是为了拉岑士瑜一把。因此第一个人开口之后,声浪渐渐大了起来,虽然没有之前那般人情汹汹,但在如今的形势之下,对刘钦的逼迫之意已不言自明。
  刘钦既不同意弃城而走,更不遂他们的愿处置薛容与,仍和之前一样,心肠好像铁打的一般,坚如磐石,不可改易。可在他心里,忧、悔、恼、恨交加,兼又有前途未卜的焦虑迷惘,实是煎熬不堪,却没有任何人可讲。
  他双目失明,连换了七八副药也全不见好,怕此事为前朝所知,有人会活动心思,对他不利,甚至可能趁着夏人兵临城下的功夫干脆献城而降;又怕此事为后宫中的父皇知晓,趁势重新夺权,每日里小心翼翼,生怕露出破绽。
  他为着稳定人心,也是为了昭示自己无事,在这般情形之下,居然如常上朝。
  只是从前他还可通过模糊光影辨别物体和方位,全然失明之后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有在夜里屏去旁人,只让德叔带着自己悄悄来到大殿,摸索着拿身体记住每一级台阶。
  因他不让德叔扶他,练习时不知摔了多少次,常常撞到椅子上。疼痛倒在其次,可他越是摔倒,便越觉心中恼恨至极,愤懑至极,种种心境,却也同样无人可说。
  他失明的事,即便是薛容与也不愿告诉,遑论旁人。有时传来的消息实在不利,抑或是他在前朝让人逼得狠了,支持不住,也曾想过召薛容与入宫,共商对策。但一片黑暗当中,想到的却是从前初见时薛容与伏在地上,言辞慷慨地向他献诚,口中说的却是日后二字,想到他那双略带疑虑的眼睛,便又作罢。
  朝廷之外,解定方本人未至,而是又派了一路人来,自己则率军趁势急攻凤阳,既是牵制驻扎在凤阳的夏军余部,使之无法轻取合肥等地,也意在逼元涅回军。
  秦良弼则重新整顿部卒,代解定方前来救援京城。而在他之前,熊文寿却到得更早。
  当初刘钦命他去随陆宁远一道夹击狄庆,无论怎样催促,他都磨蹭不前,但京城有难,他反而星驰夜奔,一溜烟就跑了过来。
  刘钦都不知道他是忠诚还是不忠诚了,见他赶来勤王,既不为先前之事严旨切责,也没有派人嘉勉,只命他同解定方前军一道阻击元涅。
  然后便是西面狄庆与陆宁远那一路。
  听闻京城被围,陆宁远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可是狄庆一军虎视在侧,想要在他手下全身而退,殊为不易。狄庆等待的便是这个时机,只要陆宁远一动,他便要全军扑上,将这路雍军全歼。
  陆宁远也知道他的心思,因此最初的两日只按兵不动。
  张大龙黄天艽忧心京城局势,几次催促他进兵,陆宁远都说再等等,惊得张黄二人大眼瞪小眼,想不通他为何淡然如此。
  京城被围,不比别处,君父銮舆在此,满朝大臣在此,天下人心在此,一旦有失,他们这些统兵在外的就都是千秋罪人。陆宁远岂会不知?
  但二人对他十分敬服,见他心意坚决,便不再劝,知道他是等狄庆先露破绽,只得按下性子等待战机。
  其实陆宁远如何不急,于他而言,京城里不止是有天子而已。他夜里难以安枕,嘴里起了燎泡,忧心烈烈,如沸如煎,却知道狄庆也必不想同自己多耗下去,现在只看谁先坚持不住。
  刘靖的步军仍在北上,虽然战力不高,收编入叛军之后却足足有十万余人,无论投入荆鄂还是京城都足以威慑夏人,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对这一军如何调动,朝议自然都是说要勒其火速赶往京城,周章却远远发来章奏,力谏应当命其移师向西。
  其一,元涅虽然威逼京城,但毕竟仍在江北,狄庆却已是孤军深入,易于反击;其二,刘靖军不擅野战,过江与元涅对敌,反而易让人瞧出朝廷虚弱来,反观狄庆军人数更少,易被逼退;其三,狄庆乃是皇亲,又是东路军主帅,无论他这次突袭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发自朝廷命令还是个人行为,一旦他身陷包围,元涅不敢不救,那时京城之围便会自解。
  因此周章断言,命刘靖一军往狄庆处去,方才是上策。京城暂时告急,久后必定围解。
  刘钦听内侍读来,默然片刻,最后点点头道:此言有理。
  又一次,他想到上一世时自己在夏营身份暴露,夏人要以他易地,周章为国家计,大义凛然地力谏不可。说来也怪,这次想起,他心里却没有什么波动,从前那股难过如雾如烟,好像只是微末之事,不值一提。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拿起朱笔,让内侍指点方位,亲自写下一个可字,自己看不见,问内侍:这个字写得还行?
  内侍如实答:看不出是陛下所写。
  那就是不好看的意思。刘钦没说什么,摆摆手让他拿下去了。
  此后刘靖军直扑狄庆而去。狄庆虽然自负,但身侧既有陆宁远虎视眈眈,又有秦远志时不时露头出战,刘靖大军又正在路上,对他渐成合围之势,他便不能不思脱身之计。
  幸而他要来时,雍人抵挡不得,他要走时,雍人也拦他不住。因刘靖大军未至,狄庆撤退时并未设一空营,虚张声势,而是当着秦、陆两路雍军的面大摇大摆地撤走,看他们敢不敢来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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