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坏了国家大事,这罪名你一人当得不当得?霍宓向前一步,口说无凭,你且立个军令状来,以后到了皇帝面前,也有个交代!
  陆宁远道:今日众将在此,俱作证见,如果事有蹉跎,陆某绝不卸责。大家同朝为将,军令状可以免了。
  霍宓问:你不敢么?从帅案上抓来纸笔,草草写了几个拳头大的字,把纸往陆宁远胸口一拍,让他签下姓名。
  陆宁远仍是置之不理,霍宓气急,干脆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照你这纸上谈兵的法子,绝拿不住刘骥!军令状在此,咱俩反着来,放跑了他,砍你的头,你能擒住,就把我的剁了给你!
  他这话颇犯忌讳,好像诅咒大军失败一般,众将闻言,拉他的拉他,劝他的劝他,霍宓只是不听,把军令状放在帅案上,让刘靖保存。
  刘靖原本怜他这些年战功卓著,到现在却只是个小小的千总,见他如此,也生了怒气。只是稍一动念,马上便觉胸腹一梗,掩住口不住大咳起来。
  霍宓让人劝了半晌,加上见刘靖让自己气成这样,心里也生了悔意,只得放缓了语气,把陆宁远提出的这法子掰开来说了又说。他说得其实颇有见地,许多问题都切中肯綮,刘靖听来,渐渐熄了怒火,明白陆宁远的法子的确托大,但一旦成功,便可一举解决寇乱。
  对朝中的人事,他知道的要比陆宁远更多,也想得更深。不论是建康,是常州,还是江阴,是刘钦,是新近入朝的薛容与,还是他为雍国吹来的这阵刚刚刮起的新风,都太需要他们这边的一场大胜了。
  如果拖得久了,朝中很可能出现什么变故,到那时局面不受控制,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个不慎,江河摇荡、血流遍野,已在指顾间了!
  他既担心刘钦,也担心自己那深宫中的兄长,更不能不为他这个已经饱受屈辱、饱经摧残的大雍国而深深忧虑。
  现在两边僵持不下,只能由他来做选择。他这时只要一句话,便可决定最后的战局,甚至会决定整个国家的命运不是一城一地,是整个国家。
  刘靖两手托起兵符。它竟然这样沉重,沉甸甸压在他的手上,他举起它,好像托起千钧之物。向前百余年的一代代先祖,向后百余年的一代代子孙,还有现在的千百万人的命运,都在他这双苍老、枯瘦的手掌之上。
  让出道路,放叛军过河!
  他做好了选择,便已准备为这个选择付出一切,陆宁远说他自己独任其咎,但其实他那双肩膀如何能担得下这些?他只能想到这一战的胜负,如何想象得到现在的朝堂之上已是如何的波谲云诡、山雨欲来?
  刘靖深深地向陆宁远看去一眼,陆宁远也抬眼向他一瞥。在这一刻,刘靖心中猛地一颤,好像被什么拨动,随后但觉一阵惑然。
  那不是一个初露头角、羽翼正嫩的小将看过来的眼神,它们那样深,那样重,好像山岳托地。刘靖没法将他当做茫然无知的孩子看待了,愕然之下,却凭空多了几分把握,又追问过陆宁远准备如何实施,随后压下仍议论不休的众将,独断专行地定下一应部署。
  他一生当中为国家做过许多事,有做对了的,也有做错了的。如今他已站在这条道路的尽头之上,回望前路,既感志得意满,也常觉悔愧无极。这是他能为雍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最后一个选择,或许比前面的所有加在一起都更为重要
  而叨天之幸,这最后一个选择,他毕竟还是做对了的。当天夜里,刘骥大军争渡,被陆宁远于万军之中亲手擒获!
  第177章
  这天傍晚,刘骥仓皇逃到汝水边,在官军几次攻击下勉强以后军挡住,扎下营垒,脱下甲胄时,甲下的内衬已经被汗浸透了,湿哒哒贴在肉上,再找头盔,早已经在混战中不知所踪。
  他惊魂未定,疑心官军马上又要来攻,旁人劝他喝水,他不肯喝,问他之后该当如何,他也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听见外面稍有动静,马上便霍然而起,命人掩护自己过河,被手下苦劝拦住,和他说是自家军士在修理军械,他兀自将信将疑,怀疑是手下人已经和官军媾和,准备卖主求荣。
  这样风声鹤唳地熬到晚上,官军始终没再前来,据斥候来报,反而还后撤了三十里地,占据一处高原,与他们遥相对望。
  他这十万大军当中也是有几个统兵大将的,见状马上便判断道:定是官军损失惨重,同样对我有所忌惮。
  回顾白日里交战时的情形,官军各营战力不过与他们堪堪相当,指挥不见什么过人之处,人数又少,三个打两个,总还是他们占优。
  之所以后面遭其大败,只是因为那个陆宁远忽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从天而降似的,更不知从哪里纠集来那一帮虎狼之众,从阵后直捣他们腹心。
  他们惊慌之下,抵挡不住,中军一乱,全军也就跟着完了。这会儿痛定思痛,才知没有败在别处,只是最后被他那几百人打乱了阵脚,怎么不是非战之罪?想来也有几分天意捉弄,不然何至于十万大军偏偏让几百人给作弄得进退失据?
  刘骥被这样一安慰,精神才稍好了点,这才让人服侍着洗干净脸,换了一身干净衣物。重新回到帅帐,将领们还没有散,正在议论该不该趁着官军移营,大败他们一阵,扭转士气。
  他们这一路过来,自两湖转战江西,沿路城池许多都是望风降附,各地守军对他们也只是稍做抵挡,没让他们伤过元气。从将领到士兵,均以为进入京城已是指日可待,再不将官军看在眼里。
  雍军当中不是没有能打的,但大多都在江北;原邹元瀚所部平叛军身经数十战,都是老兵,但已经在与翟广、扎破天之战中损失殆尽,现在还没完全补充上;京营兵武器精良,倒是不可小觑,但刘钦贪生怕死,居然没有派他们过来,只让一个半截入土的老鄂王、一个胡子没长齐的陆宁远带领着临时拼凑来的各省驻军,就想要抵挡住他们,未免将他们觑得太小了。
  从决战开始之前,一直到战至一半,刘骥和手下大将都没人想过一个败字。战局已经愈发明朗了,胜负已经快要定下,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入主皇城,你做皇帝、他封侯爵、我做大将军的不久之后的灿烂光景。
  可谁知最后竟然败在了官军手上,因为太多出乎意料,自然谁都难以接受。虽然明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必胜的一战居然输了,无论是谁都觉意不能平。
  那些从起兵以来便跟随他们的士卒,更是从没经历过这般大败,有些甚至直到现在都没见过死人,更别说亲眼瞧见同伴死在自己身边,瞧见周围人甚至自己身体让人豁开个大洞、抑或是砍掉了一条胳膊半条腿,这般惨状之下,精神已近崩溃,临战前还高昂的士气,只片刻功夫就收拾不起来。
  一路高歌猛进、吃香喝辣时没人说,现在却开始有人抱怨,莫名其妙地当了反贼,没享到什么荣华富贵,现在连命都要丢了。担忧官兵再来攻时,自己也和今天战死的人一样稀里糊涂就做了刀下之鬼,已经有人活动了脑筋要跑,只是担心自己跑了之后,军队又打败官军、进了京城,自己错失了功劳,所以仍在观望。
  人心浮动,上面的统兵之将自然有所察觉,明白当务之急就是鼓舞士气。
  官军不怕士气低迷,士气低了,顶多只是打不赢仗,找地方休整一下,好好安抚士卒,总还能重整旗鼓。但他们不行,他们做的是造反的事,无论打出什么样的旗号,现在朝廷毕竟正统仍在,他们这些人嘴上说着清君侧,心里却对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情再清楚不过,这时候士气一旦收拾不起,别说十万大军,就是百万、千万,作鸟兽散也只是弹指间事。
  形势如此,大多数人都赞同应该抓住战机,趁着官军立营未稳时主动出击,刘骥却不肯松口,忧心忡忡地问:如果再败了怎么办?
  这一下问得旁人哑口无言。倒不是为着他的胆小,而是因为这时候要是再败一阵,情形的确更难收拾。便有人提出,派一支人马去官军营垒附近仔细侦查,探明他们此时防守情况再做打算。刘骥答应,忙派人过去探查。
  过了一阵,斥候回报,官军扎营时,陆宁远率一支兵马在附近侦查,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因此没有看清楚营中情况,只知道陆宁远部守卫极其森严,而且看打出的旗号,就是白天时大败了他们的那一支。
  帐中众人的心咚的一声,各自掉在了地上。
  刘骥垂头不语,其余人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见斥候一直站在帐内,瞪着眼睛等着后面的命令,才有第一个人挥挥手让他退下,对旁人道:那就再看看吧。是放弃袭营的意思。
  他说完之后,没人附和,也没人反对,众人便知道此议已经罢了。过得一阵,才又有人道:不过官军既然不敢离我们太近,便足见他们这一仗损失定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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