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他不知道陆宁远到现在还死拦着他不让他下去的原因是什么,战场上战功说话,他现在留在这里,别人就是往他头顶吐痰撒尿,他也只能受着,只有涨红了脸对陆宁远硬声道:让俺上吧!
  但陆宁远真不愧是天子近臣,架子真大,让人这样或嘲讽、或大骂、或恳求,都如渊渟岳峙,只是不肯松口。众人便又转向刘靖,刘靖心里打鼓,不知该不该信陆宁远,咬着牙思虑良久,将脚使劲在镫子上一磕,对众将道:都回去!等我将令!
  众将见主帅也如此说,别无他话,只有各自回去。
  人无战心,战线自然越来越往后退。有几处已近溃败,叛军如同狼嗅见血,撕开军阵,长驱直入。刘骥已是得意非凡,身穿盔甲,手提宝剑,在护卫下亲自下场冲杀。
  陆宁远仍是凝神看着。下面,方才骂他骂的最凶的霍宓部反而没退,仍勉强保持着防线。河滩处传来战报,分兵来击的叛军已被打退,陆宁远只点一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忽然,他眉头一耸,低声喃喃:贼军败了!张大龙正在心烦意乱,没听见他说什么,以为是给自己的军令,正待发问,陆宁远高声喊道:全营看我旗号,随我出击!
  张大龙精神大振,忙拍马走在最前。
  陆宁远所率后军只有八百余人,但其中有三百都是在他与翟广交战时的老部下,既得他亲自教授战法、兵器,被他很是磋磨过一番,又亲历过十恶战,最后更是在孤立无援的那几日中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三千人只剩下这样一点,说是以一当十也不为过,偏偏又以逸待劳,在交战双方都已筋疲力竭时忽然杀入战场,而且直击叛军后方,一时竟是锐不可挡,所过之处无不旗靡。
  他这八百人投入战场,刘靖原本没有寄托什么希望,只是为了安抚众将之心而已,正打算见势不好就鸣金收兵,谁知他在上面望见,陆宁远兵锋所指,原本节节胜利的叛军却好像忽然不堪一击起来。
  更重要的是,刘骥就离后军不远,他亲身参战,本来是见胜局已定,想要收此全功,谁知陆宁远突入战场,眨眼间离他已只有一箭之地。
  刘骥起兵数月,一路上同官军少有交战,就是交手,官军也往往兵无战心,一触即溃,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麻了手脚,怕陆宁远杀到自己面前来,忙带人逃跑。
  可他自己乱跑还不算什么,中军旗帜跟着一动,军心马上为之一摇。好像烧着的纸,一开始只一颗火星,眨眼间到处都烧了起来,一处乱、处处乱,陆宁远又亲率人众左冲右突,往来驱驰,在他军阵当中如入无人之地,搅弄得叛军营营大乱。
  原本已经取胜的叛军前军听见后面异动,又瞧见后军已在溃退,也不敢再恋战,不闻号令便自己回军。官军马上反击,他们后有追兵,只能往前去跑,却被前面的兵马拦住,只有冲入进去。中军被前军冲乱,以为已经大败,窜逃得更加厉害。其余在前面交战的各军见了中军如此,也纷纷丢盔弃甲而逃,战局竟在转瞬之间为之一变。
  别说是身在战场中的众将,就是站在高处纵观全局的刘靖也不曾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陆宁远那一支平日里只是显得纪律比别人稍好点的兵马为何能骁勇如此,更不知道陆宁远为何认定此时就是真正的决战时机,率军直入后竟真有如此奇效。
  他只知道,刘钦没有看错人,他刚才的坚持也是对的。眼见得下面血肉横飞,尸横遍野,陆宁远已驱使着众将不住追亡逐北,驱赶着已经溃不成军的叛军,胸口当中忽地一热,眼前渐渐看不清楚。
  他含着滚烫的泪,在心中叹道:老天开眼,我祖宗社稷,有望再复了!
  第176章
  按说叛军既然已被击溃,剩下的便是追亡逐北而已。但官兵激战了大半日,眼见得敌人遁逃,但感长松口气,要让他们再辛苦追逐,实在一千一百个不愿。
  加上叛军逃跑时兵甲、器械、财物散落一地,士兵们一见之下,哪里还走得动道,一哄而上前去捡拾,任长官如何鞭笞、催促,都不肯放下。更有甚者,有些营的将官自己都看红了眼,为着争夺战利品,不惜和自己人动刀动枪。
  最后竟然没能擒住刘骥,让他率领残部逃了出去,重整兵马,仍有数万人,屯在汝水边上。
  白天那一战中,陆宁远因为确信能够取胜,为着断叛军遁走之路,特意分兵去抢占渡口。谁知刘骥竟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两支兵马在河边遇上,终是刘骥人多势众,略胜一筹,击败那一路官军,抢先占据了渡口。
  他败退之后,听从手下大将建议,屯师河边,大有背水一战的架势,但其实已依托着那只渡口,在周围连夜开修数座浮桥,以做渡河之用。虽然大军暂时扎下营垒,但遁走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官军大营中,士兵正在休整,帅帐里面对如何应对刘骥,却又起了剧烈争执。
  大多数人都觉着既然新败了叛军一阵,挫了他们的锐气,就应当乘胜追击,稍事休整后马上就发动下一次攻击,以免刘骥趁机渡河,金蝉脱壳,到时候等他恢复几分元气,再想擒他就要难得多了。
  陆宁远却坚持称此时不宜将刘骥逼得太紧,应该稍稍放松,不然他定要背水一战,而以官军战力,再打败他一次容易,想要一举将其歼灭却难。
  按他原本的计划,此时刘骥已经是他的阶下之囚了,可是官军战力之低、军纪之差,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虽然受刘靖推重,但毕竟不是真正的一军之主,各营情况大多只能稍做过问,不好过多插手,有时见一些将领管束下属不利,责问一二,总遭一番抢白,他到最后也只能稍做管束而已。
  平日里如此,临战时便果然误了大事。
  官军接敌后便略占下风,本来正在他预料之内。叛军一路攻城略地而来,士气正盛,凭此锐气,遇上同样没经过多少训练的官军,自然该占一胜场。事实上,他本来就是想要官军不敌,稍稍后退,以骄刘骥之心。
  可是后来官军已隐隐有了溃败之相,各营将领也无战心,士卒惊惶,只要有一营败退,其余各营恐怕就都要土崩瓦解。已经等不下去了,他顾不得让刘骥在骄狂之下往他军阵当中进入得更深,方一见他追击自己时前后旗帜拉开距离,前后军不能相顾,便将自己留到最后的决胜兵马投入战场。
  但直到这时,想要擒住刘骥,仍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官军追击时不听号令,他只勉强管束得一部分,顾不上其他。刘骥若是知兵,此时回头一击,定然能将他大败,但他正只一心逃窜,连中军旗都放倒了,麾下士卒更是东奔西走,不听节制,官军这才侥幸不败。
  只可惜刘骥逃跑得早,陆宁远与他相距过远,追击不得,只得叹一口气,眼瞧着他逃走了,下令收兵。
  看今日作战时的情形,如果把刘骥逼得很了,同他们殊死一搏,官军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刘骥兵败之后,仍有数万人,不那么容易被他们擒住,如果不能擒贼擒王,让刘骥逃出生天,这场仗便要拖得太久了。
  他不通朝事,离京太远,许多事情都难知内情,刘钦每次寄来的信里,口气也都那样云淡风轻,他却能感受到,刘钦正需要这一场大胜,能在今天,就不能拖到明天。他判断刘骥此时定然已经破胆,不敢再主动出击,一定是想要逃回封地再做打算,此时自己要是能引兵暂退,假意伤亡太多需要休整,刘骥极有可能趁夜渡河逃跑。
  他所部叛军军纪本就散乱,连战连捷下来,其心正骄,所谓常胜之家,难与虑敌,他们今日新败之后,已成惊弓之鸟,渡河时定出乱子。那时官军抓住机会,半渡而击之,或能一战而擒住刘骥,抑或是将他杀死。
  他将自己的判断说与众将,便有一些人回转了心意,但也有人刚好相反。霍宓本就对他不服,见他今日白天作战时原本作壁上观,任他们与叛军死斗,等他们僵持不下时,他才下来摘一个现成的桃子,对他愈发不满,闻言顶道:放他们渡河,万一跑了刘骥怎么办?况且后退三十里地重新扎营,叛军要是趁这个时候进攻,谁来应敌?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营垒未固时最易受到攻击,况且叛军人多势众,若是趁夜渡河,看不见刘骥身在何处,容易让他悄悄跑了。
  陆宁远道:我军后撤,刘骥最多只试探性攻击,不会举大军而来。如果他敢来进犯,我负责率军迎击。至于渡河时如何寻找刘骥,他出身高、又惜性命,渡河时定在后军偏前处附近,眼见得前军安然渡河、扎下营垒,他才会渡河;而他在身后也会留一军保护自己,防备我忽然出击。知道他大概所在,应当不会错失。
  霍宓冷笑一声,如果错失了,又怎么说?
  此议既然是我提出,如有闪失,自然是我独任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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