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陆宁远浑身一凛,把举起的令旗又放下了。
第175章
后来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陆宁远伸手按向腰侧,摸到一只箭囊,想到以自己如今的膂力,这个距离下难以威胁到刘骥,况且决战的日子定在明天,今日他大军远来,还未好好休整,不宜马上开战,便抑下心绪,下令回营。
于身后的人看来,他只是摸了摸箭囊,伸手拈到一根箭,马上又放开了,仍和平时一样,不管别人说什么话,他都像是一块雨中的石头似的,多大的水珠都噼里啪啦弹开。
但李椹心思敏感,又正在他身侧,只见他眉头猛地一皱,在那一刻给人的感觉和平时大不相同。虽然马上陆宁远就恢复如常,挥动令旗下令收兵回营,但足有半晌的功夫,李椹只在马上不动。
在刚才那个瞬间,陆宁远身上透出的不知是杀气还是怒气,不是刀锋一般尖利利的,倒像是山岳从天落下,向人压来,惊得他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李椹却无法当做是自己的错觉,回过神来,陆宁远已经调转马头走了,张大龙也正要跟着离开,李椹忙去同他结伴,让他那黑熊般的身躯在旁边一镇,这才感觉安心多了,小声道:刚才陆指挥是不是生气了?好生吓人。
张大龙浑然不觉,恨铁不成钢道:他?哼!撇了撇嘴,颇为不屑。
李椹见和他说不通,也就不再说了。
马上就到了第二天,约定好的决战之日。
因为要安排的事情太多,千总往上每个人都几乎没怎么睡觉,众人却没有丝毫疲惫之感,反而各个神采奕奕。
他们这一路过来,历经近两月,因为要与各府交涉调兵之事,常常走走停停,出征时的意气风发、慨然报国之志早在这两个月间没完没了的行路当中磋磨得不剩什么了,如今终于能够接敌,怎不令人兴奋?众将已是摩拳擦掌,只待一战而收取奇勋。
刘靖也整整精神,披挂上马。因为瘦了太多,出征前新打的铁甲已经不合身了,带子扎到最紧,甲胄也在身上晃来晃去。他来到阵前,眼望着叛军旌帜如云,一眼望不到头,不由暗暗心惊,感叹刘骥不知从哪凑来这样一支人马。
他对左右道:诸位努力,今日必有一场恶战!
众将皆拱手称是。
昨天夜里,陆宁远率二十余骑出营,望刘骥营垒处悄悄觇探。他胆子真大,二十来人在十万大军面前,便像一滴水流进海里,一旦让人发现,不知要如何收场。
但他保持着和叛军不近不远的距离,竟然绕着其营垒足足走过一圈。同他一道的张大龙等人也是一样的胆大包天,从敌营前不到一里地外悄悄掠过,只当是家常便饭,跟着他绕过一圈之后,泰然回到营里。
陆宁远看过他们扎营情况,已经明白他们士气如何,见刘靖面色沉重,怕他忧虑太甚,宽慰他道:刘骥并不知兵,人数虽多,却是乌合之众,破敌只在今日。
刘靖愕然看向他。
他刚刚把陆宁远从言过其实之辈当中划出不久,陆宁远就又说出这等话,当真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还没吭声,旁边有将领听见,果然马上冷笑道:好大的口气!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旁人拦住。
陆宁远较众人年轻许多,三年间由千总而副守备又到如今的指挥佥事,连跳数级,于许多混迹底层,除了在登基大典上之外,不曾见过皇帝一眼的武弁而言,他这三年自己一生都未必能达到。
不曾听说过他有多么赫赫的战功,也不曾见过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他却能一跃而至众人之上,由天子亲送出郊,风风光光地统领着自己这些比他年纪更长、资历更深的老将,他却还不知收敛,当着众人的面放下如此大话。
众将当中有人对他可说是积怨已久,听他说出这话,马上便要发作,虽然被人拦住,但各人心里怎么想,别人可管束不住,一时看向陆宁远的数道目光颇为复杂。
陆宁远只做没有瞧见,请刘靖下令。
刘靖见众将龃龉,颇为忧心,这些天虽然尽力弥合,但收效甚微,只能维持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而已。但大敌当前,毕竟也不是再顾虑这些的时候,他见各营结阵已毕,便下令进击。
他对各营各将都有安排,其实却出自前一天夜里陆宁远回营后向他的进言。他名为一军统帅,也打过几仗,其实却自知才能平平,当不得什么当世名将,于用兵一道上常听别人意见,又因为对陆宁远颇为倚信,听他所言也无不妥,所以干脆照章全搬。
两军交起手来,除去他所在中军之外,陆宁远所部后军也按兵不动。众将多已接敌,陆宁远却还同他一起站在一座土坡之上,居高临下观望着战局。
刘靖看他几眼,对他略生了几分不满,暗想是不是自己近来对他宠爱太过,让他自觉超出众将太多,不自觉端起了架子。
他见下面战局焦灼,两军相持不下,问陆宁远:是不是将后军也投进去?委婉地要赶他走。
陆宁远却好像没听出来他弦外之音,只道:再等等。
这些军队除去一早同他一起从建康出发的之外,还有部分是从沿途各府县抽调的地方军,虽然一边行军、一边训练,但毕竟是以赶路为主。一些最新招募扩充进来的士卒只堪堪能识旗色、辨金鼓,仅能满足他对他们最低一档的要求而已,那些训练时间稍长的士卒,倒是已经习过了武艺,却尚欠历练,接敌之后,出于紧张,往往将训练时的战法忘在脑后。
因此即便他称刘骥所部为乌合之众,但开战以来,两边其实是不相上下,谁也没胜过谁。
上一世时他掌管十余万兵马,但这些都是他一点一点打出来的,倾注了他无数心血,却也收获巨大。这一支敢战能战之军,足可以横行天下,即便对上夏人当中最能征善战的几支,也丝毫不落下风。
但眼下这五万人于他而言乃是从天而降,彼此间相处不过两月,远远谈不上如臂使指。而就他现在所见,军队韧性极差,稍一受挫士卒便不敢向前,往往整营整营后退。每一队中只要有数人受伤或是战死,其余的人便观望不前,甚至丢盔弃甲而逃。不像他亲手带出来的军队,有时遇到恶战、苦战,减员半数,剩下的人犹能殊死力战,就是夏人也深畏其悍勇。
既然如此,这仗便要换一种打法。
正观望间,有将领已经坚持不住,飞马回来请求引兵暂退。刘靖看着下方交战情况,似乎是自己这边略占下风,担忧这样下去损伤太大,要是一战便伤了元气,后面就愈发棘手了,沉吟一阵,便要同意。
陆宁远却拉住他道:大帅勿急,还未到决战的时候。
刘靖问:现在还不是决战?
陆宁远答:再等一等。
刘靖咬一咬牙,仍是答应了他,命前来求援的那员将领再坚持片刻。那人瞪了陆宁远一眼,恨恨去了。
刘靖料想,陆宁远不答应现在就退,是因为要等左右两翼的消息。
他们两军十余万人并非全都人挨着人挤在一起,战场也并不是只有眼下这一处,西面正在争夺一处土垒,东边两军各有两三千人在争夺渡桥,北边不远的石滩上也有交战,是刘骥想要派兵绕路过来,被他们侦知,分兵去守,这便交起锋来。
这几路形势尚且不明,现在撤退的确有些为时过早。刘靖又等了一阵,却又有几处告急。
最开始众将大多都是派遣传令兵来,请求后退,后来因中军就是不许,不得已自己赶来。其中一人年纪在众将当中为长,战功也高,却因为顶撞上司,至今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千总,名叫霍宓,早就瞧不惯陆宁远,今日众将死战,陆宁远却作壁上观,还向刘靖进言,让他们不许后退,这话传进他耳朵当中,更是让他恨得牙痒。
他是有话便要说的人,虽然当着刘靖的面,却也压不住火,摘了头盔往地上一摔,指着陆宁远鼻子骂道:好哇!我们在这边拼杀,你可倒好,悠悠闲闲看上热闹了!好看么?给你搬把椅子,你坐着看?
众人不满已极,只苦于无人率先发难,霍宓说完,马上便有人接道:搬把椅子来是行,他一个瘸子,你指望着他打什么仗!像咱们这般冲杀,还不一刀就让人砍了?
待这战打完,我即刻上书朝廷,据实言事!让朝廷评评理,看看咱们在前面出生入死,有的人在后面袖手旁观,是怎么个事!
他这话说完,有的人愈发来了火气,想起陆宁远一向受当今天子宠信,刘钦是太子时就向朝廷举荐他,后来当了皇帝,陆宁远更是风头无两。他们想到这个,却也不觉着忌惮,反而愈发瞧他不过。
战场上与官场上各自有一套逻辑,起码在与人短兵相接的这一刻,陆宁远在天子眼前多受宠都没有用,该骂他就是要骂他。这次就连张大龙都没回嘴,他坐下那匹黑马都已经按捺不住了,两只鼻孔张开,正一下一下喷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