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而就在南边这伙叛军仍在衡阳同周章僵持不下的时候,前面,刘骥的主力距离朝廷官兵已经只有几十里了。
因为两边都是马步兵掺杂,谁都走得不快,刘骥要沿途攻打、劝降各个城池,刘靖和陆宁远也要在路过的各府县就地募兵,两边足足拖了两月,才终于接敌。
两边各自扎下营垒,刘骥约陆宁远在阵前相见。
之所以见陆宁远,一来是因为刘靖是他的叔父,叔侄见面,自己马上就矮上一头,二来他和陆宁远实在是有些旧怨。且不说小时候他因为陆宁远的事被刘钦收拾过几次,还曾受过刘崇的责骂,就是在他出京之前,刘钦还曾为了陆宁远而当众给他难堪。
他是皇子,金枝玉叶,陆宁远是什么人?不过一个没爹没妈的瘸子。因为他而吃瘪,刘骥万难接受。他那太子弟弟好罢,现在已做了皇上了,有时候戏弄他两句,那也就罢了,可他陆宁远凭什么也跟着骑到他头上来?
不过现在好了,他谁的气都不必再受。陆宁远路都走不明白,知道什么带兵,跟着邹元瀚混了几样军功,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骑在马上、穿着盔甲,颇有几分沐猴冠带的样子,他那五六万官军,如何是自己一路凯歌频奏、所过之处无有不克的十万大军对手?
先打败他,再进建康,大殿上那面金光灿灿的椅子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它的新主人了。
刘靖听说刘骥在阵前约见陆宁远,自己也要去。陆宁远见他身体本就不好,一路上又鞍马劳顿,执意拦他,劝他休息。刘靖叹气道:我不怕你中他的激将,只怕你口舌上吃亏。你吃亏是小,坏了士气事大。
陆宁远道:大帅放心,士气不会为这事就坏了的。
这一路过来,刘靖与他有过许多次交谈,也亲眼见到他如何处置军务。慢慢地,他不再觉着陆宁远是大言无当之徒,也知道他是真的胸有丘壑,绝非纸上谈兵。一半是因为刘钦的嘱托,在众将面前推重于他,一半是真的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将才,刘靖无论到哪里,无论同什么人议事,往往都要把陆宁远带在身边。
军中许多宿将见状大为不满,不服陆宁远年纪轻轻,何德何能竟凌驾于他们之上。有些人有意无意地排挤他,还有的干脆出言讽刺,要不是刘靖压着,动刀动枪地火并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陆宁远泰然自若,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好像都全不放在心上说是一笑置之也不准确,他甚至连笑都不笑,不知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挂怀。
平心而论,刘靖自问要是年轻三十岁,是绝不可能做到这样的,见陆宁远如此心性,对他愈发喜爱,待他就更与旁人不同,只是顾着旁人面子,明面上反而对他不假辞色,愈加严厉,内心里反而对他多有倚重,愈是常常私下里问他的意见。
现在陆宁远这样说,刘靖就也松了口,道:好罢,你是有分寸的。说完,毕竟不放心,留下他又嘱咐几句,陆宁远一句句应了,然后才转身出帐。
李椹早就等在外面。
原先陆宁远所部最多不过三千人,李椹还显不出什么过人之处,现在统兵过五万,刘靖又将许多军务交给陆宁远处理,李椹这才又成了上一世中陆宁远记忆里的样子。
大军远来,粮草需要督促;每日真真假假无数情报发来,需要人一一鉴别、整理;各营事务繁杂,五万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留意;对各营都下了什么命令,过去多久,各营完成得如何,全都需要定期验收,许多事情堆在一起,李椹处置起来,却也得心应手。
他同上一世一样,写了一个几乎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懂的账簿,上面不是记录军务支出,而是专门写明各营情形。陆宁远翻阅过,同上一世一样没看懂,但他还记得,有时他想起一件几个月前的事,询问李椹,李椹往往能立时作答,对他那本鬼画符般的册子也给多了几分敬重之心。
李椹见他出来,问:老鄂王去么?
陆宁远答:不去,他刚喝过药。
临行前,刘钦特意嘱咐过他,要他对鄂王的身体多加留心。陆宁远对他的嘱托自然不敢轻忽,加上刘靖对他多有照拂,他对刘靖也感尊敬,便同子侄一般侍奉于他。
李椹点点头,那我同你一起去。
他不像陆宁远,从小就与刘骥相识,对这个曾经的三皇子,现在的反贼头头,他在京城总共只远远地见过两次,两次都没看清楚过模样,对他倒还保有了几分好奇。
只是说他把刘骥放在眼里,那也不尽然。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身份高贵,却不做高贵事,往人前一站,别人往往瞧他不起。李椹虽然自问身份低微,不及他一根头发丝,但早在一个月之前,大军尚在路上,就预言过刘骥必败。
那时他对陆宁远道:长沙王起兵之后要是经营湖广,以逸待劳,据险以待王师,截断长江,断绝川蜀与建康之间的道路,或西进、取山川之险,或东下、取财赋之强,定成朝廷心腹之患,极难对付。
可他却弃上策不用,刚一纠集起兵马,就急哄哄往建康奔,却没想过一旦不能马上破城,等勤王大军集结完毕,江南江北大军合围过来,那时他该如何自处?足见他只是赌徒而已,就是他那十万大军是实打实的,没有掺假,怕也不能成事。
他此言颇有见地,陆宁远听后,也点了点头。得他点头可不容易,李椹见了,心里不由美滋滋的。但随后就听陆宁远道:不必等各地勤王军,他到不了建康。
李椹一愣,不知他这自信从何而来。他可没有陆宁远这般乐观。朝廷大军多在江北,现在抽不出太多人马,京营又未动,他们以少对多,能破贼已是幸运,谁也不能打包票一定能挡住刘骥。况且现在各地情况不明,还不知叛军是会越打越多还是越打越少,现在就把话说满,未免托大。
他当时没有反驳,心里却不太相信,这会儿随陆宁远到了阵前,远远望见叛军旗帜,但见得层层大旗飘飏,波压云涌而至,声势竟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大,更不由皱起眉头。
陆宁远却低声对他道:看来这仗并不难打。
李椹正要问他此话怎讲,那边刘骥已经吵嚷起来。他原本担心刘靖会在阵前现身,因此自己始终没有露面,等瞧见刘靖不在这才打马出阵。
他从小便是欺负着陆宁远长大,早有几分得心应手,今日阵前重见,曾经的感觉马上便又回来了。他把马鞭卷起来,在手掌心上敲敲,本元帅在建康时候就说过,雀儿奴真是没人可用了,竟然把一个瘫子给硬往战场上放。现在我还是同样的话,劝你还是早早投降,本元帅还留你一条性命,要是负隅顽抗,可休怪我不讲小时候的情面!
他因为自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因此在两军阵前,便以此自称,听着甚是不伦不类。但除此之外,说出来的话也句句都让人不解。
别人不知他与陆宁远小时候有什么交情,陆宁远听后却在心里暗忖:难道你我小时候有什么情面?旁边本就不服陆宁远的人听了之后,只在心里俺笑,有人偷偷对旁边讲:这他可说错了。陆宁远顶多是个瘸子,说瘫子倒还不至于。
另一人道:瘫子下不了床。两个人相视一笑。
至于其他的人,因不知道雀儿奴是谁,只听得一头雾水。但联想到陆宁远是刘钦启用的,不禁在心里暗暗猜测,想当朝天子莫不是有这么一个小名。
一旁,张大龙已经气得面皮发紫,就要破口同刘骥对骂。陆宁远却伸手拦住他,仍是那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这一路上过来,因刘靖对陆宁远常常另眼相待,许多将领都心中不服,明里暗里找过陆宁远许多麻烦,还有些行事张扬的,曾当面嘲笑过他。张大龙最恨旁人拿陆宁远的腿说事,但凡让他听见,他非要管一管不可,只是军中不允许私下斗殴,每每都是陆宁远将他拦下,气得张大龙几次说再不管他,但下次听见,还是吹胡子瞪眼,忍不下这一口气。
陆宁远像往常一样,低声劝他:何必同他计较。
这话张大龙已听过几十次了,再一听见,仍是直翻白眼,恨陆宁远软得像块馒头,砸他一拳,他不痛不痒,过一会儿自己慢悠悠又弹回来。
陆宁远安抚过他,又答刘骥:不必多说,明日约来决战,自有分晓。
从小到大,刘骥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幅样子,当下骂得更凶。张大龙按捺不住,要打马上前,让人拦住,便扯开嗓子同他隔阵对骂起来。像这等骂战实在无谓,陆宁远正要下令收兵回营,那边,因名里缺个大字,嗓门没有张大龙大而怒不可遏的刘骥已从阵前骂到了建康。
狼心狗行,不孝不悌!听到一半,令旗刚举起来,正要挥动,陆宁远才意识到他在说谁,哼,说我是反贼?我看他才是!等本元帅大败了你们,进了建康,非把他捆成个粽子扔地上,一人踩上一脚,看他还傲不傲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