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可他那时怒发如狂,恨不能将刘钦千刀万剐,想着自己只要一会儿得了自由,马上回府告诉他爹,查出这胆大包天的小子的身份,在他面前把他全家杀个干净,最后再一刀捅死了他。
同样的场景,他那时何等意气,今日却是心惊胆落,只是想哭,却不知怎么哭不出来。
刘钦又道:当日朕说,你要是诛不了朕的九族,就给朕跪下磕九个头。你说别说九个,九十个都磕得。不知你自己还记得么?
岑鸾说不出话。
刚才当着他的面,他的那些被叫进院里的各个至交好友在羽林稍微威吓之下,就竹筒倒豆子般把一切都说了。为着脱罪,还互相攀咬,尤其咬他咬得最狠,争先恐后地把他私下里说刘钦的话全都告诉给了刘钦。
这些人平日里捧他捧得好比山高,无论他说什么,都换着花样地高声附和,生怕比别人附和得晚了,不得他的欢心。他们有时是他的好友,有时更像是他养的狗,汪汪叫着,嬉皮笑脸要讨他手里的肉。
可一切竟是幡然一变,而至于此,岑鸾只觉如在梦里。自打他睁眼以来,这天下于他就没有坏事,只有好事,偶尔有了什么坏事,也马上就不复存在。普天之下,处处是繁花似锦,如何有过这般污浊泥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刘钦说起之前两人交恶的事,他更是绝望,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没了,软软倒在羽林手里,要不是两人还提着他,他已经面糊一般摊平在地上了。
岑士瑜却从刘钦话音当中听出几分转机。
当时知道儿子惹上的竟是太子之后,岑士瑜为着不与刘钦交恶,曾押着岑鸾上门赔罪。他为了表示道歉的心诚,还开口让岑鸾跪下给刘钦磕头。他当然是做做样子,刘钦也算乖觉,故作大度,没让岑鸾下跪,可谁知他竟是如此睚眦必报之人,在今天竟又把此事给翻了出来?
不过他既然如此说,倒好像有饶过岑鸾之意。想想也是,刘钦毕竟让人砍了一刀,要让他平白将岑鸾放过,想他也不会甘心,磕几个头换一条命,不算亏。
想到这里,岑士瑜忙呵斥道:岑鸾,还不给陛下磕头谢罪?磕九十个!
岑鸾浑身发软,慢吞吞想:现在磕头还有什么用?可看父亲疾言厉色,不住拿眼神示意自己,满脸都写着焦急,心中一动,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从哪里又来了力气,就地往地上一趴,咚咚咚便开始磕头。
羽林配合地松开了手,却不离开,仍在旁边一左一右站着,随时准备重新制住他。岑士瑜焦急又关切地看着,所有大臣也都在看,刘钦站在桥心,也正似笑非笑地瞧。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动,只有岑鸾一下一下磕倒,又一下一下直身。
磕到四十多个,岑鸾已经开始头晕眼花,速度也慢了下来,一会儿才能矮身一下。岑士瑜原本以为所谓的九十个只是做做样子,谁知刘钦始终不肯喊停,竟像是要让岑鸾把九十个全都磕完。
他暗暗抿起了嘴、咬起了牙,想刘钦欺人太甚,但毕竟要赖他饶过岑鸾性命,眼下只得隐忍不发。没什么比活着重要,只是磕几个头而已,那也没有什么。
刘钦不喊停,岑鸾就只能继续磕。等磕过了五十下、六十下,到了七十下时,他已经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倒了。朱孝喝道:还有二十!岑鸾咬一咬牙,只得继续。
岑士瑜不忍再看,悄悄错开了眼。
他一转眼,便正瞧见不远处的崔允信,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桥边,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岑士瑜虽然不知道就是他彻底戏弄了自己儿子,但看他这般眼神,如何还不明白?再一回想他刚才在自己要和岑鸾同进后院之前特意借故拦住自己,更是气得恨不能咬碎了牙。
他改了主意,他的条件里必须再加上一样,那就是必须杀了崔允信,不然不足以平他的怒气。这么一个小小的马前卒,料刘钦也不会顾惜。
还有十个!朱孝厉声又喊。
刘钦只面带微笑地看着,好像颇为宽容,又好像如果他开口,就会马上免了岑鸾后面要磕的头,但朱孝在他左右,从喉咙里喊出的无不是他肚子里的话。况且他要是宽容,见了岑鸾这一副无法支撑的可怜之态,刚才一早就喊停了,如何会等到现在?
岑士瑜只觉痛心不已,恨不能冲上前去,拿自己这把老骨头替岑鸾下来。
还有五个!
岑鸾已经快昏倒了,两条手臂都开始发抖。磕九十个头于别人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但他从出生以来,便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他但感自己已经死了,恍恍惚惚不在人间,只是知道还没结束,挣扎着继续磕着。比起刚才的姿势,他现在更像是脱力往地上一砸,过一会儿又慢慢爬起来。
九十!
朱孝这一声过后,岑士瑜父子如蒙大赦。岑士瑜忙要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儿子,刚刚一动,肩膀却让人按住。他放软了声音,用几乎是讨好的语气道:九十个头已经磕完了,还请陛下看在岑鸾悔罪之意甚诚的份上,饶他一条小命,臣愿
刘钦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刚好将他打断。
为何?刘钦淡淡地问。
岑士瑜一愣,争辩道:陛下方才不是说他忽然顿住口,想起刘钦方才什么都没说。
刘钦道:是,朕刚才说要他给朕磕头,践行前诺,却没说要饶他。大丈夫千金一诺,朕让他磕过头再死,是为了让他死而无憾,没什么牵绊地去。
难道岑相以为,朕让他磕头,是想放过他性命么?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他说着,脸上忽地露出惊讶之色,岑鸾所犯乃是谋反之罪,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要族诛的。这区区九十个头,换他自己一命都嫌少,哪里能换你岑府好几千颗脑袋?岑相自己不觉着自己这话太可笑么?
岑士瑜只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撕破了脸,厉声道:刘钦!你以为你杀了我,自己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奉劝你也替自己往后打算一下,不要把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
岑相所说,乃是金玉良言。刘钦就着伤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在众人面前展开了。浓重的夜色披在他背上,满庭灯火却在他眼里凝成两颗明亮的点。他分明笑着。
对了,有个喜讯忘了告知诸公。
昨天夜里,鄂王与陆宁远部八百里加急送来捷报,前线已大破贼军。刘骥的十万乌合之众,已作鸟兽散了!
第174章
在大半个月前,在赴任路上被叛军冲撞、不知所踪的周章忽然出现在湖南。
那时候,治所长沙早已入叛军彀中,不再受朝廷统辖,他持朝廷颁赐的巡抚印信,如何还能进城?常人想来,能在叛军手中逃出生天已经是万分幸运了,他一介文人,又能担得甚事?还是设法赶紧跑回建康,让朝廷处置为是。不然拖得久了,万一回京的道路被叛军把断,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但周章所为偏与常人不同。他没有潜入长沙以卵击石,没有转投叛军,也没有就此折返建康,而是更往南走,到了衡阳,以巡抚身份进城,在那里开衙理事。
刘骥起兵以来,为了能快点进入建康,并没有分散兵力进驻湖南各处,而是一路向北,先入湖北,然后转道向东,直薄京城。
因此长沙以南的各地现在尚不在他掌握之中,虽然有些城池已经望风降附,但他们能变一次,就能变第二次,周章就是看准了这点,加上赴任之前特意对湖南各地官员进行了了解,知道衡州府的官员不是会与刘骥一道谋反的,才敢亮明自己身份。
果然,衡阳的官员不敢怠慢,把朝廷委派的巡抚大人迎进城来,再三说明自己是受刘骥胁迫,这才不得已不屈从,其实心向朝廷,丝毫不敢有反意。周章也不追究,马上便以此为府衙,开始视事。
因他有提督地方军务之权,他一上任,马上便就地征调可用兵马,加强城中守备,又向各府发文,劝已经投降的人反正,给尚且坚守的地方喂定心丸,湖南形势马上便为之一变。
虽然刘骥所部叛军此时正高歌猛进,大有不可一世之态,朝廷官军也尚未到达,但刘骥由盛而衰的转折在此便埋下了。
刘骥得知自己背后让人插了一刀,大感不快,下令让留在长沙的驻军南下去打周章。周章早有所预料,入城的第一天起便开始整顿城中军备,在叛军到来之前,早已经坚壁清野,巩固城防,练兵都已练了多日。
叛军远来疲敝,粮草补给不足,又兼是仰攻坚城,人数虽众,却一整月都没能拿下这里。只是因为刘骥所率主力此时仍在攻城略地,离建康越来越近,才显得形势正好,但湖南各府县已经看出叛军实是色厉内荏,一些已经跟着刘骥打起反旗的地方又犹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