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可是现在他偷偷眼望着刘钦,这个在他心目中不出一两个月就会被他斗倒的年轻皇帝,正抱着一只还在滴滴答答淌血的手臂,长身站在自己面前,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的表情似笑非笑,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何等寒气逼人!
  他话还不曾说完,心中就已明白,说再多也没用了。刘钦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正欲趁此机会彻底除掉自己,哪里会准他所说的这些!
  果然,刘钦听他说完,只冷嗤一声,心中暗想:他说这话,已是走投无路,垂死挣扎了。
  岑相是在说自己全不知情?刘钦沉下了脸,三日前朕便说要亲临致意。这些护卫负责阖府安全,朕与这些王公大臣在席间也都赖其护卫,这些人何等重要,如何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换掉,而你岑相还能推说自己不知?
  他是在说岑士瑜此举是蓄意谋反,而且有见势不好动兵辖制满廷朝臣之嫌,岑士瑜当真有苦说不出,转头看了儿子一眼,岑鸾也是满脸不可置信,似乎还在震惊于刘钦从哪里探得了他这天衣无缝的计划。
  岑士瑜如果是他,绝不会在自己府上做这等事,哪怕刘钦名声再坏十倍,那也毕竟是君,杀了他,哪怕举国欢庆,弑君之人最后也一定不得好死,这是时势使然。
  况且退一万步,就算真的要在自己家里对刘钦下手,起码也该用外人,再让自己府上的护卫同他们厮杀一番做做样子,这样事成之后,别人心照不宣,事情不成,也有能脱罪处,哪有像这样直接用自己府上护卫下手的?
  但凡岑鸾能不自作聪明,事先与自己商议
  刘钦见岑士瑜不语,心情愈发地好,这些天来憋在心中一股浊气马上就要吐出,只是还差一点。他让人把岑冬尸体抬到岑士瑜面前,问:岑相看好,这是你府上的护卫统领吧?刚才他和朕的羽林统领可是缠斗得紧呐。别说你不认识,朕进府时你还特意向朕介绍过他。
  岑士瑜面如土灰,百口莫辩,承认又不能承认,只有沉默以对。
  刘钦又抬手向着岑鸾一指,刚才刺驾的逆党便是由他指挥,把他带下去,朕要亲自提审。
  岑士瑜这才道:陛下,陛下!岑鸾不过一无知小儿,这其中定有冤情
  刘钦冷冷道:有没有冤情,朕一问便知。拉下去!
  话音落后,但听院外一阵异响,脚步声、兵器撞击声好像一条河,向着这座府邸倾泻而来。
  岑士瑜大寿,在京的文武百官几乎悉数到场,闻声只面面相觑,震怖不已。刘钦安抚道:不必惊慌,是朕调来的禁军。为防院内外还有逆贼余党阴谋作乱,禁军已将岑府团团围住,护卫朕与众位大人安全。
  此话一出,有的人反而更惊慌了。
  左右羽林在岑府中清出一间院落,牢牢把守住,不许任何人进出,将岑鸾带入进去。刘钦等准备停当,抬脚要进,让朱孝拦住,给他包扎了伤臂,才在众人护卫下进去。
  其实他弓马娴熟,又曾亲历战场,武艺较在场这些有的须发已白的大臣要好上不少,之所以审问一个岑鸾还要带上那么多护卫,只是布扬声威而已。
  果然等他进去后,院中余下的大臣都跪在原地,无令不敢起身,岑士瑜脸色尤其地差。在他看来,岑鸾进到那间小院,就是进了龙潭虎穴,十死无生。刘钦岂能饶他?
  一队禁军从门口涌入,同留在这里的羽林一起,分兵把守在府中各处,鹰隼一样的眼神紧紧盯着跪倒的众臣,尤其是他,那副模样,与其说是好心保护,倒更像是监视、防备。
  看见他们,岑士瑜才终于有余裕想起,禁军到的这么快,一定是预先就有所准备,自己在禁军中也有知交,如何没有提前收到消息?莫非刘钦已经挖出了他的人?但自从他决心起事之后,与他们的每次联络都是秘密的,刘钦不该察觉才是。除非他一早便开始留心了
  岑士瑜浑身一阵悚然,恍然明白,原来刘钦从很早之前就已决心除掉自己,所以才一直扣着周维岳不放,虽然在即位之初特意向自己保证,但那只是为了稳住他而已,并非出自真心。而后外放周维岳去江阴,已是决心对自己下死手,恐怕那时就早已将他在禁军、在朝中的交往之人摸清,只是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今日。
  可叹他那时还浑然不觉,以为是薛容与进谗,以为斗掉了他便可太平无事。而等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刘钦拉下皇位,已经太晚了,刘钦对他的杀心,要动得比他早上太多!
  他想到这里,马上便又想到,即使刘钦摸清了他的人,也不会知道他的具体计划。岑鸾做出如此蠢事,十有八九是受刘钦暗中影响。刘钦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出招,索性设法先逼反了自己儿子,再将他顺理成章杀掉,然后再借此机会铲除自己、清洗朝堂,手段何其狠毒!
  他年纪轻轻,居然如此,居然如此
  岑士瑜霍然想到至今还不明真相、显得扑朔迷离的宫变之夜。原本掌握了禁军,在朝堂上人望也高、声势也大的刘缵竟然一夜之间便身败名裂,如何不引人心惊!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他竟然还是小觑了刘钦,想着慢慢坏他声望,然后再让太上皇由临朝听政,而重掌大权,而废黜刘钦,这么一步一步慢慢走。却不想刘钦这等人,哪里会乖乖等这么久!
  小院里面静悄悄的,隔着太远,不知道那边都说着什么。只是时不时有羽林出来,点人进去,点到谁的名字,谁就面如死灰地瘫倒在地。
  这些人中,有些是岑士瑜的密友,同他暗中有所谋划;有些是岑士瑜的学生,唯他马首是瞻;还有些他并不熟识,年纪很轻,看模样却好像知道什么,他便明白,这恐怕就是岑鸾的狐朋狗友,同他一起商议着做下这桩蠢事的人。
  审讯期间,始终没有叫岑士瑜进去,但岑士瑜知道,自己已经全完了,他的杀招还没使出,可这一战已经结束了。
  可是刘钦就是借着谋逆刺驾案除掉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自己门生故吏遍天下,他能一个一个全杀了不成?那样全天下都要反他!杀了他岑士瑜,他自己也别想坐稳这个位置。
  他当自己是个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天子?那也想得太简单了!皇帝和皇帝不一样,不是什么人坐上这个位置,就从此天下归心,可以为所欲为了。朝堂上那么多他的人,刘钦不可能全部清除出去,而这些人也不会对自己受难置之不理。到时候一起闹将起来,刘钦可有措手处?
  刘钦屁股都没坐热,胡子都没长出来,有何威望于国?别说刘骥大兵压境,正在虎视眈眈,天下士民也都在观望。朝堂上掌实务的各部大臣、那些言官,还有各州府县官当中,多的是自己的人,只要这些人一造声势,刘钦便成一个独夫。这次平叛能打赢也就算了,只要战事一个不利,天下马上便要叛乱蜂起,到时候土崩瓦解,刘钦这天子也就做到头了。
  这么想着,岑士瑜如在黑暗之中抓到一抹光亮,在地上挺直了脊背。正巧刘钦也在这时出来,岑鸾跟在他身后被押出,四肢尚且完好,没有什么用刑的痕迹,只是面如金纸,已是没有了人色。
  就在刚刚他才知道,自己被崔允信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太上皇的密令,也没有什么手诏,那不过是崔允信伪造的。现在他不是助太上皇复位的第一功臣,而是刺驾的逆党,犯下的是天底下头一等的谋反重罪。
  刘钦怕他不知,刚刚还特意提醒他,谋反重罪是要满门抄斩的,不止他在京城的阖府,还有他远在江阴老家的家人、他们家族在天下各地做官的叔伯子弟,全都要连坐处死。
  他两条腿已经软得面条一般,没有办法靠自己行走,是被一左一右两个羽林架出来的。岑士瑜见状,心里又气又恨又痛,事到如今,心中仍有一二分底气,索性豁出去道:这逆子狼心狗肺,损伤龙体,万死难赎其罪!臣岑士瑜教导无方在前,昏聩不察在后,竟不知他闯下如此弥天大祸,罪该万死,请陛下一体惩罚!
  他想,刘钦不是没脑子的人,但凡有一二分清醒,便知道自己绝不可轻动。而事到如今,他的要求也很简单,只要能饶过他的独子岑鸾,他宁可从此归隐田林,绝不生事,自认败了这一阵,不给刘钦再添什么麻烦。
  之所以这么说,便是以进为退,想逼刘钦同自己议和。刘钦既然下不了决心动他,就只能将岑鸾放过。别人他都可不顾,只是岑鸾是他亲生的骨肉,从小就捧在手心上,悉心呵护着长到这么大的爱子,只要刘钦能饶过他,那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果然,刘钦看着他,像是思索了片刻,然后对岑鸾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你不识朕的身份,曾嚷着说要诛朕的九族?
  岑鸾浑身一抖,心胆俱落。
  当日在秦淮河畔,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刘钦站在一座窄桥上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而他让那个叫陆宁远的压着,一动也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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