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岑士瑜已经提前给常州府的长官秘密打了招呼,所以对朝廷使者过来宣谕的事他们心里已经多少有了点数,其他各县令却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料想常州府提前把下辖各县长官都叫来,应当是有大事要宣布,均跪在地上,屏息凝神,等天使宣旨。
  京里来的使者,宣旨时自然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看不出心中所想、好恶如何,但就是这样平着声调读出来的话,落在众人耳中,便好像天雷一般,一时间,众官趴在地上,只是面面相觑。
  诏书开头,措辞可说是严厉至极。年轻的天子质问说朝廷命官竟然被人当街殴打,还投入监牢,险些丧命,更又被歹徒砍伤,他江阴难道不是他大雍的一地,难道这里就没有王法不成?一定要严惩歹徒,有族夷族,不许姑息,谁敢包庇,一罪同论!
  哪怕相隔百里,天子之怒仍是扑面而来。众人心里打鼓,不知道接下来天使还会再宣读什么。
  紧跟着,使者又宣布了几条,果然一条比一条更引人心惊:朝廷更换了本省的巡按御史,换成了崔孝先之子崔允文,不日就要赴任,进入常州;皇帝下令从外省调来一个千户,带兵进驻江阴,不听常州知府调遣,只特许周维岳一人调动;还有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条:皇帝下令要开始在江阴县清查田亩、清丈土地、厘清各项税负、调查历年账册,命周维岳三个月之内完成,为此已派出能吏十名,协助周维岳办事。
  使者读完,谁也不看,最后道:周大人,接旨罢。
  众人正怔愣间,周维岳从一片片跪倒的官员当中独自起身,从天使手中接过圣旨,高声道:臣周维岳领旨!
  第167章
  几天之前,周维岳便感在江阴做事阻力极大,魏大恐怕不得不放了,他怀着忧虑,向在京城的薛容与去了一封信,既是问计于他,也是希望他能援手相助。
  信使往来往往迁延时日,没想到朝廷的反应竟这样快,才过几天,就有了这么大的动静。
  因为薛容与的私信比朝廷使者还要晚一天到达,可见早在周维岳去信之前,朝廷就已经有所筹划了。周维岳心中愈定,拆开私信,上面薛容与非但将他即将在全国推行的改革透露给他,还详细交代了希望他在江阴做的清丈之事,预设了许多可能出现的情况,对他多有嘱咐。信件末尾,转述了刘钦对他的问候,表示这封信已经给刘钦过目过,刘钦问他手指情况、还问需不需要京里的大夫。
  周维岳不敢耽搁,连忙提笔写下回信。他的手指已经断了,就算京里来人,也不可能接好。虽然现在因为天气炎热,创口结痂处又是血、又是汗,迁延不愈,还流了脓,但这等事实在没有必要拿去烦扰天子,便说自己手指已经好了,让刘钦千万别挂念自己。
  刘钦的关心于他现在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影响,但他更换巡按御史、调入外省驻军的举措可说是举足轻重,只这一道旨意就将江阴乃至于整个常州府的天变了一变。
  常州府书的官员,原本颇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看周维岳也只当他是在瞎折腾,是在邀名邀宠,心里并不怎么当一回事。可是这一道旨意下来,就是最迟钝的人也看出来,这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皇帝是站在周维岳背后的,他不派别人,偏偏派这么一个人到江阴;不派周维岳到别的地方,偏偏派他到岑士瑜的老家,并不是寻常的安排,而是用心极深。圣心难测,可也总有个倾向,如今已是越看越分明了:皇帝看不下去岑士瑜,要对他出手了。而他们这些人,到底该上哪一条船?
  按说为人臣者,自然理应如葵藿向日,除去忠于天子之外,不做他想。可是岑士瑜在常州,那才是真正的皇帝,得罪了朝堂上的天子,目前看也未必如何,但得罪了岑士瑜,那可是有着许多前车之鉴。
  那么,在这样一道严厉的旨意发来之后,还要继续在岑士瑜的船上硬挺着么?风浪会不会卷进船里、会不会哪天一下把这船掀翻?要是最后真是岑士瑜斗败,皇帝大权独揽,岂不是扭过头就要清算他们这些人?
  说到底,臣不与君斗,他岑士瑜再如何权势熏天,能踢开刘钦,自己做皇帝么?不、不现在刘骥兵马强盛,一路上高歌猛进,已经又破了数县,朝廷平叛军只有区区不到五万,一旦接敌,还不知胜负如何。刘钦这天子位坐得并不稳,如果他岑士瑜有心,这时候倒是能做一些事。还要观望,还要再观望一下
  形势如此,常州府的官员一时都成了风中野草,被风扯得东倒西歪,不知该往哪倒。但于周维岳而言,这就够了,这些人心怀疑虑,不知该如何行事,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人索性就选择以静制动,两不相帮,但只要他们不给他使绊子,就已经相当于是在帮他了。
  至于新换的巡按御史,周维岳对崔允文并没有多少了解,单知道他是工部尚书崔孝先之子,有一个高官父亲,又风闻他曾在宫变之夜襄助刘钦,所以刘钦派他来,应当是信任非常的。倪小林等人之前仗着头上有巡按御史这座靠山,平日里对周维岳的一应布置常常阳奉阴违,可从此以后,他们不能不重新认真掂量一下了。
  周维岳虽然厌恶权术,却也不是从来不用权术,回江阴当晚,便召集几个佐贰官,对他们恳切地申明利害。倪小林等人想了什么、是否仍然决定一条道走到黑,他无从得知,之后且看他们如何做。
  朝廷从外省调来的兵马,之前一直保密,一点风都没透出来,在传旨当日便随使者一起到达,周维岳从没带过兵,不知该如何驱使,便让桓龙代他安排,他自己只发命令。刚一回到江阴,趁着魏大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率人围了魏大的家,将他的宅邸整个控制起来。
  也是天要助他,魏大在他去常州府时,便已听说风声不好,家里人劝他暂时出去避几天风头,他没有听从;岑家人得到的消息更多,已经决定丢卒保帅,让魏大彻底消失,但派去的杀手刚好让魏大避开,魏大甚至都不知道有人要杀他。
  于是周维岳围住魏大的家时,魏大既没逃走,也没被杀,活挺挺地在那里,正在烧着什么东西,还没烧完,便被士兵们控制住,桓龙一脚踢翻了火盆,把剩下没烧尽的纸抢了下来。
  魏大迅速被控制起来,这次周维岳是奉了圣旨,魏大既然被抓,是绝不可能再活着走出县衙的了。周维岳从桓龙手里接过还没烧完的纸,草草一看,马上便感非同一般,又将一些盆地的未烧干净的纸灰一块块拼上,愈看愈是心里有底,忙对桓龙道:让兵士日夜看守魏大,绝不可放他一个人,或是单独留县衙的人看守他。
  桓龙问:你是说
  周维岳点头,我怕有人会想杀他灭口。看押的军士需得早晚轮换,每次不能少于五个,让他们互相监督、照应。名单除了你最好不要给第二个人看,每次换班之前再点人,之前不要泄露。给他的水、饭都要严格检查,由咱们自己准备,中间不要过别人的手,给他之前先给狗吃,狗没事再给他。
  他嘱咐得十分细致,好像已有经验似的,桓龙在心里不由暗暗称奇,不知道他之前做县令时处理过什么样的案子。但他也没问,领了命便去安排。
  此时就算是他也看出来,要扳倒岑氏,干系就落在这个魏大身上。临行前天子对他的秘嘱言犹在耳,只要他与周维岳掌握了一件两件要命的事,天子在朝堂上便能借题发挥,一击将岑士瑜置于死地了只看他与周维岳能给出什么题目。
  江阴的事在紧锣密鼓地推行着,建康却也同样风旋云紧。如果说岑士瑜先前还心怀侥幸,想刘钦不会在即位之初,在形势不明、内忧外患之下就对他这两朝老臣动手的话,那么他现在已经看得再明白不过:刘钦要把他像拔钉子一样从朝堂上拔下了。
  或许是因为之前刘钦想要任命周维岳入吏部,他鼓动群臣阻止了此事,让刘钦对他心生忌惮;或者是因为近来刘钦和薛容与在朝堂上折腾不休,他多次反对,刘钦要杀鸡儆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只要知道一点,那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决不能再坐以待毙。
  刘钦派兵入江阴,拿崔允文换下他的人,还要在江阴搞什么清丈,已是图穷匕见,明摆着是要置他于死地,他不在此时反击,过后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其实刘钦即位之前,刘崇对立储问题举棋不定,曾问计于岑士瑜,岑士瑜那时便说过刘钦若是即位,应当是个精明天子,志大难制,对他心里已有评判。但刘钦毕竟羽翼未丰,岑士瑜从没真正将他拾进眼睛里去,想他不过是个几个月的天子,再如何也不敢轻易动自己。
  事实也如他所料,刘钦刚一登基,马上便向他示好,谁知狐狸尾巴竟然露这么快。到底是少年心性!他要是再隐忍数年,坐稳皇位,那时要想对他下手,他还真没有办法招架,可现在是个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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