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他不信鬼神,也就没有上前进香,见拜访贡品的桌上一一看过,见到出去瓜果馒头之外,竟然连肉都有,愈发惊奇。再看供奉的土地神,也比别处的年轻许多,三绺长须飘飘,特意漆成黑色。
再看门内外对联,也比别处更多,且没有那些白玉、黄土、公公、婆婆等语,红纸写就,读来却颇类挽联。
许多百姓前来进香,进香过后,往往跪下去恭恭敬敬磕几个头。有大人带几岁小孩来拜,自己磕过,按着小孩的背,让小孩也磕。
周维岳看了一阵,拉住一个正要走的老伯攀谈,小可游历四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土地庙。敢问咱们江阴这座土地庙,是否有什么讲究?
老伯抬起老眼上下打量他,外乡人,你有所不知,我们这土地庙里供奉的不是土地。
周维岳蓦地心一颤,问:那是?
老伯答:一个县令。说完,好像怕周维岳多问,摇摇头便走了。
周维岳在原地愣了一阵,又问旁人,却谁也不肯说出土地庙供奉的究竟是谁。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心照不宣,来进香、跪拜、许愿,然后守口如瓶,不肯向他多说一个字。
但周维岳明白了。他走出土地庙,已是暮色四合,一丛丛晚鸦纷纷落下。回看那座庙宇,仍是人来人往。他双眼蓦地涌起热泪,含着它,攥紧缺了两根手指的拳头,把铁打的心肠又敲实几分,转回身慢慢走了。
第166章
晨光大亮,前一夜的暑气还没消去,天刚一放亮,就燥热起来,只有花草间的露珠透着一点清晨的凉意,一天当中也只有这难得的时刻能避几分暑意。
院中,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躺在摇椅上,旁边一座架起的葡萄藤下挂着一只鸟笼,笼里的鸟歪了阵头,扑扇着翅膀叫道:来人,来人!
老人半嗔半笑地道:你这鸟儿,成天就是‘来人’。
鸟儿又叫:来人,来人!
这下当真叫来一人。
这人看着三四十岁,一身布衣,上衣干净利落地掖在腰带里,脚下蹬一双白底黑布鞋,一副管家打扮,身上衣服看着都是寻常人家能买到的装束,右手上一只翡翠扳指,明眼人看却知是价值连城。
这小院是江阴岑府的园子,这人是岑府管家,椅子上的便是岑府老太爷,岑士瑜之父。
管家岑秋给鸟笼取下来,打开笼门小心取出了鸟,开始打扫笼子里面,一面收拾,一面笑道:这鸟是在叫小的呢,告诉小的该给它打扫了。
岑老太爷哼了一声,指头一伸,鸟便知情知趣地跳到他手指上。
去罢!他抬手往上一扬,鸟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那个新来的县令,岑老太爷问:最近安生点了吗?
岑秋忙停下了手。
前一阵朝廷突然更换了江阴县令,他们虽然有些奇怪,却也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岑士瑜给他们来了封信,让他们小心这个新来的县令,这人名叫周维岳,名字他们十分陌生,但他有个好友,名叫方明俊,岑家但凡年长点的都知道他。
当年方明俊不知道搭错哪根筋,硬是要和他们过不去,他们倒是没怎么费脑筋,自有人帮他们处置,这件事没多久就结束了,但所谓和气生财,多一事总是不如少一事的。如今这个和方明俊有关的新县令来主政,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然,他一到江阴就找上了不痛快。先是抓了魏大,找了一群百姓拿口供,要定他的罪,然后又隐隐有借着魏大往别人身上攀扯的意思。
城里有几个岑氏旁支,都被他咬住,前一阵登门来问主家的意思,听话音是干脆想除掉他。岑秋不敢擅专,忙请来管事的岑二爷,问他的意思。
岑老太爷年事已高,岑士瑜又为官在外,这些年岑家实际便是由这位二爷掌管,大事小情都请示于他。
岑二爷原本也有名字,只不过这称呼叫得多了,旁人就忘了他的真名,连他自己都不太常想起来,外面的人见了他,恭恭敬敬叫他一声二爷,岑老太爷招呼他,则是叫他一声岑二,久而久之,他真名如何便再没人提及了。
他虽然没做过一日官,但管着这么大一个家,每日过手的银子最少也有千两,和常州府、甚至东南半壁的许多官员都有来往,比官还要更精几分,经岑士瑜一点拨,听说周维岳是天子眼前红人,马上便知道不能轻易动他。
一听说这些人准备直接杀了周维岳了事,他当即发了怒,大骂了他们一番。岑士瑜不在,老太爷不理事,他便是事实上的家主,这些年来说一不二,在外面呼风唤雨,在家也是一言九鼎,谁也不敢违逆他,他脾气一发,所有人都不由噤声,被骂是蠢猪笨狗,在心里都不敢反驳,也自觉是蠢如猪狗起来。
周维岳是天子眼前的人,在咱们江阴杀了他,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本来芝麻大的事,让你一搅和,成了个一千斤的秤砣,不怕掉下来砸死你!
众人唯唯称是。但有一个鼓起勇气道:二爷的意思是咱们在江阴外头做掉他?
岑二爷一脚踹在他身上,蠢猪!你脑子里就这点事?他见和这些人说不通,便不耐烦地给人赶走,临走前严令众人不许生事,无论周维岳做什么,他们都老老实实躲好,什么都不许干,一旦让他发现谁私自做了什么,一律家法处置。
等人走后,他喝了一壶茶,凉了凉脑子,叫来岑秋吩咐一番,岑秋赶忙点头哈腰地去了。
之后岑二爷几乎没再关心这事,说到底,周维岳不过是只小虾米,能翻得起多大的浪?他日理万机,没空和这个人杠上。
岑秋按他之前的吩咐,一面联系魏大,命他把牙咬紧了,不要胡乱攀咬,一面暗示人去敲打敲打那些被周维岳招来的百姓,让他们想起来谁才是江阴之主,谁是真正左右他们命运的人。另一面,县衙那边他也打好招呼,除了倪小林之外,还有那些个主簿、衙役,要么是他们的狗,要么是欲做狗而不得的,在他们的左提右挈之下,不怕周维岳还能做得甚事。
果然,不出数日,周维岳就被迫放了魏大,而且连他砍断自己手指的事情都没追究,好声好气地将人送走了。比起方明俊而言,他的骨头就软得多了,也好对付多了。
很快,周维岳就被叫去常州府,说朝廷有旨意下发,要常州府下辖各县县令都要去,旨意中没有说桓龙该如何,他怕周维岳路上有失,便同他一道去了。
临行前,周维岳对倪小林等人交代政事,倪小林听得不住点头,答应得恭恭谨谨,可眼睛里透出来的意思却是高兴他可算要走了,只盼他再也不回来才好。周维岳瞧出来了,却没说什么,和桓龙一起登车离开了。
倪小林他们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也有原因。按他大雍的规制,一县的佐贰官虽然是县令下属,名义上需要听令于他,但其实不论升贬调动,都不归县令管,而是归巡按御史管。换句话说,倪小林他们另有靠山,因此自然有不理会他的底气。况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按官职,倪小林需要听命于他,但在这江阴县,许多事情都与寻常地方不同,不能以常理推断。
周维岳坐在车里,眼望着窗外。除去桓龙和他带来的几人之外,整座江阴,似乎只有他的敌人,没有一个同道,就连那些被欺压已久的百姓,也不肯同他站到一处。放眼茫茫宇内,他似乎只有孤军奋战,但他心里知道,不是的,他绝不是一个人。
许多人嘲笑他,说他一开始调门起的那么高,最后还不是草草收场,像送大爷一样把魏大送了出去。还有人暗地里瞧他不起,说他费尽心机搞掉了陈执中,在天子面前露脸,可是最后如何?还不是被赶到江阴来做这个小小县令!这些话没有传到周维岳耳中,但在他与江阴县的各僚属告别时、当他来到常州府,在官府准备的馆驿中下榻时,在那些下属、同僚、上司,甚至打扫房间的仆役脸上,却看得一清二楚。
同在常州为官的一些同僚看他毕竟放了魏大,似乎也不是全然不识时务之人,想同他打好关系,便请他赴宴。周维岳自己也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些情况,便没推拒,欣然前往。
可惜大家对他仍有戒心,席间都是些口水话,说出的一字一句都围着要害打转。周维岳听得不耐,偏偏同僚又趁此机会开始劝他,说什么官场之道在于和光同尘。
周维岳为官最恨的便是和光同尘四字,当即道:水有清浊,色有朱紫,人有良莠,道有同异。盘古开鸿蒙,阳清上而为天,阴浊下而为地,若是当初和光同尘,现在仍是混沌为开,岂有天地万物?一颗硬钉子,将所有人扎了一扎。
同僚无言以对,互相瞧瞧,均觉着他不识抬举。宴席到了这个份上,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正要散开,朝廷的使者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