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再然后他的眼前亮起来,刘钦直起身子,同他分开了。像是落向水面的鸟,匆匆一掠,又振翅飞走。它飞走时,把时间也衔去了,于是在它走后,千里万里的海,无论怒涛还是缓流,一时全都凝住不动。
  陆宁远呆住了。
  好长一段时间,他忘了呼吸,心脏不跳,血也顿住不流。如果他是活在这世上的,那在这一刻他已经又死了一次,而如果他只是寄身于此的一块石头,则在这一刻他活转了来。滚滚惊涛拍下,他一跃站起,先是低喝了一声,把不远处的朱孝惊得浑身一个激灵,随后看向刘钦,看不清楚,叉开两手抱住他腰,环住了,紧紧把他箍在怀里。
  他心脏狂跳,浑身抖得像是烈风中的树,要是身上曾有叶子,现在也没有一片还能留在枝上。
  啊这是怎么回事你,你啊,我
  陆宁远说不出话、问不出来,喉咙像是被截开四片,只是将刘钦摇得如同筛糠一般。好半天,刘钦没能吸进去一口气,伸手推了推他,但陆宁远的胳膊像是铁铸的一般,等闲竟推不动,在闭过气去之前,刘钦使足了劲,按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推,没把他推开,却终于同他离开一分两分,这才能深吸一口气,缓了脸色。
  陆宁远却没发现,问:你你亲我我
  现在他不伤心了,刘钦想。他没去猜陆宁远期期艾艾半晌仍没问出来的话,也没必要去猜了,此刻他看着陆宁远的神情,便恍然明白之前的一切顾虑都是庸人自扰。
  不是他想的那样,不是的。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到底是在为什么而自苦?那拦住他的东西,薄如纱轻如纸,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松一口气,心头骤然一轻,有什么在其中萌动,在这近在咫尺的对视之下越来越强、越来越强。是了,他看着陆宁远,只要看着他,就想亲他、摸他、抱一抱他,他明知道这是什么,从之前起就是了,为什么不这样干?
  他按着陆宁远,让他低下头来凑近自己。
  对,我亲了你。刘钦回答,抬起另一只手,手心手背一翻,把他满脸的汗蹭了一蹭,却蹭不干净。他不在意了,把陆宁远汗湿的额头抵在自己同样带着潮意的额头上,同他鼻子抵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我喜欢你,所以现在又要亲你了。说着偏一偏头,对着他用力又吻过去。
  第157章
  薛容与上一次来到建康,还是几年前,他劝谏皇帝不成,反而被贬,没有赴任,辞官回乡路上经水路路过此地,索性便游览了一番。城中繁华之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只是不知一别经年,山水人事是否如昔。
  他没有急着进城,在城外停下车架,远远望了那座巍巍城墙半晌,心中浮现起许多往事。
  他做官在刘崇的永平朝,贬官也在永平朝,这一朝的事他再清楚不过。荀廷鹤被杀,陆元谅父子自尽,刘绍兵变,大奸相洪维民在城头上被杀,岑士瑜、崔孝先却屹立不倒,陈执中后来居上朝廷如同一个戏台子,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风云变幻,多少升贬黜陟,是弹冠相庆或是黯然收场,在这小小的台子上,每日每日上演。
  可是国事日隳,人心日乱,谁来收拾?梁栋一日一日腐朽,只有听见大厦将倾时那不祥的吱呀声的人,才会在心里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如今薛容与又回来了,又站到了京城的城墙之外虽然眼前的已不是曾经的京城,天下也已不是曾经的天下,但这大厦毕竟还没有垮塌,只要有一根梁柱尚存,就总归还有希望。只不知现在宫城中的新主人,可有回天挽日的那一只手?
  天色晚了,要不要在馆驿里面歇息一晚,明日再进城?下人问。
  薛容与摇头,城门还没关,现在进去。夕阳缓缓沉没在城墙后面,只剩下天尽头的一抹辉光,薛容与矮身回到车架,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赶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进城,进城后本来打算住进朝廷给临时进京的官员准备的统一住处,但仆从刚刚问明地方,还没到那,宫里来人就找到了他,让他即刻入宫觐见。
  薛容与不敢耽搁,即刻上了宫里派来的车。
  他是注重修饰的人,面圣之前,理应打理一番仪容,起码也该洗去脸上风尘,理理头发,换一身干净衣裳。但他走得匆忙,连擦一把脸的时间都没有留,就这么风尘仆仆地进宫了。
  除去上朝之外,他从没有见过皇帝,也没有进过宫,随着宫人在殿宇间左拐右拐、不住穿行,薛容与的心也不禁跟着砰砰轻跳。
  他不知道那是紧张,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只知道浑身的血都在他两只手腕上面一下一下搏动。他跟在宫人后面,控制不住地越走越快,几次险些撞在他后背上,又马上顿了顿脚。
  宫人提着灯在前面安静地走着,不回头,可是正在心里轻笑?一年未见的年轻储君,现在是真正的国君了,和从前有什么变化?他的心志可还一如从前?
  他不知道自己被引着走出多远,终于到了一座殿宇前。天色太黑,头顶的牌匾看不清楚,他也没有贸然发问,在门口脱去配饰和鞋袜,让人搜检一番后,便轻声进殿了。
  一个人已经等在里面。殿里烛火点得很亮,暖黄色的烛光盈满几乎每一个角落,但大殿太长,那人站在最深处,薛容与一时竟看他不清。
  心跳得愈发厉害,薛容与没有把头低下去恭敬地看向地面,而是直直看着那人,一路往前走。
  他紧紧盯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那身影也变得愈发熟悉。虽然只见过一面,虽然只相处过短短三日,但他一眼就认出它来。那身影背对着他,在铺满整墙的巨大地图间负手站着,烛火照亮他的全身,好像为他镀上一层莹黄色的光。
  薛容与走到近处,没吭声、也没有踩出声响,但那身影一下转了回来,一张年轻、英武、眉目间闪动着星剑光芒的面孔照向了他。
  他撩袍跪倒,高声道:草民薛容与,叩见陛下!声音莫名发颤了,说完,他伏在地上,缓缓叩首行了一礼。
  刘钦没有急着抬手,等他磕过之后才扶起他,为了先生这一礼,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
  他笑着解释了自己坦然受了薛容与此礼的缘由,紧跟着又道:幸好还不太久。
  薛容与感觉一道激流猛地涌向喉头,两眼一热,又马上定一定神,平抑下来。
  已经一年过去,刘钦已不是当初流落民间,在夏人、在流寇窝里讨生活的失势太子,他做了皇帝,生杀予夺、行止由心,再不用看别人脸色,之前的志向可曾消磨?刘钦如前约,一登基就征辟了他,他刚一进京就召来了他,颇有求贤若渴之意,但他可清楚,他们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要做成此事,需要面对什么?清楚之后,可还会一往无前?
  他还要再观察、再试探,他还要看一看刘钦的心。
  暌违一载,思念綦切,不意今日终得陛见。恭喜陛下夙愿得偿!
  他抛出小小的钩,刘钦马上便咬住了。他像是一眼就看出他的意思,笑道:门户之斗,何谈夙愿?我回京以来,所见所闻,感触日深,尚要对先生一一言明呢。先生不必拘礼,请坐。
  他知道自己不坐,薛容与也定不敢坐,说完便先坐下。薛容与逊谢一番,便也坐了,没有许多人面圣时诚惶诚恐的模样,反而让刘钦愈发心生好感。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刘钦既然见他,便是要同他深谈,让人上了热茶,便挥退旁人,只留两个心腹宫人把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来,而以这两人站的距离,也听不见二人谈话。薛容与瞧见,愈发心中肃然。
  我从前年幼,朝中许多事虽然不算什么秘辛,但我却不知其中关节,这一年之中,感触倒胜过之前十年。
  他怕薛容与久离中朝,许多现在的情况并不清楚,便将自己这一年所探知的事一一讲述给他。各军粮饷被服因何常不足数,他在调查此事过程中受到什么阻拦,陈执中与他那些现在尚在朝中的党羽如何把持地方,岑士瑜和周维岳等事一开始他所说薛容与并不陌生,但听到后来,尤其周维岳所述,竟许多就连薛容与都闻所未闻。
  他听过之后,喃喃赞周维岳道:真大智大勇之人又道:国事如此、国事如此
  刘钦接口道:国事如此,已是不能因循前政了,必须革除前弊,以新天下,若是落入积重难返之地,那便什么都晚了。
  薛容与从怀中拿出一份章奏,草民所见当前之急务,皆已条陈于此,敢冒犯宸聪,请圣明一览。
  这时屋里已没有能递东西的下人,刘钦起身,准备自己接过,但手伸出去,薛容与却往后让了一让,非但没有递给他,还将他避过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