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刘钦一愣,随后听他道:陛下且不急看。草民有些话,不敢不说在前面。陛下听说之后,如果心有疑虑,草民即将此奏收回。如果陛下听过之后,仍不转念,草民才敢冒死贪陈愚见。
他胆子真大。刘钦登基以来,就是自觉权位稳固,背地里又有刘崇支持,因此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的岑士瑜,也只敢给他几颗软钉子吃,不敢对他说这种话。刘钦看出他的疑虑,也洞悉他的心思,肃然道:请讲。
草民来京路上,风闻了许多京城人事。当着刘钦,薛容与出言少有委婉,此时此刻更是据实言道:听闻太上皇去位之后,并不安居深宫之内,仍欲有所伸展。朝堂上许多朝臣尚在观望,尤以岑相为甚。草民为陛下计,必先祛除权臣,方可独运乾纲,这便是崔孝先之流如今愈受重用、愈发如日中天的缘故。不知草民说得对么?
他此言非但是真话,更可称得上尖利了,刘钦乍一听来,颇觉刺耳。
崔孝先是他用的人,他能成功即位,崔氏父子三人各有各的作用,可以说功不可没。虽然他自己也打心眼里瞧不起崔孝先,对崔允信也只当是个趁手的下属看待,但薛容与的之流二字,他听来仍觉颇不入耳。
他脸色沉了沉,但因着薛容与说的是实话,也没有发怒。他的确怀着这样的心思,岑士瑜势大,又首鼠两端,对他算不得忠诚,刘钦虽然暂时同他相安无事,背地里却对他甚是提防,只要时机成熟,马上便要下手除掉他,再把他在朝廷当中的枝枝蔓蔓连根拔起。
在他对面,薛容与问:不知陛下此时要草民进京,可存着一二牵制岑相之心?在朝中掀起大变,可有趁此时机清洗朝廷、收权在手之意?
刘钦一愣,随后点头道:我不瞒你,确有此意!他明白过来,薛容与今晚是要彻彻底底地同他坦诚相对了,他们两个一君一臣,有些话本来绝不会说,越是坦诚,便越说明薛容与怀揣的事情之大。在见到薛容与之前,他虽然早有预估,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现在才知道自己先前的预想还远远不够。
现在在他二人面前,任何隐饰都不必加了。于是同薛容与一样,他也把话说在前面:我心里的话本来不该任何人听,一会儿同你讲了,如果你的章奏拿出来让我失望,恐怕我就只能杀你灭口了。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一点笑意,好像在开什么玩笑,但薛容与知道他这不是玩笑,而是认真非常。这样一番交谈之后,一旦自己的改革举措刘钦看到后以为不可,并不认同或是觉着不能施行,那自己只有死这一条路走,是绝没可能再优游林下的了。
但他仍是泰然道:草民此次来京,便不打算再回家。陛下若不用我,我有死而已。若是用我,事情做来,又岂止十年之功?
刘钦眼中陡然绽出利色,薛容与直身站起,对他深深一揖。
请陛下明言罢!
第158章
刘钦道:你说你在来京路上听说了朝中很多事,但那只是一鳞半爪,又多差讹,更多的你还不清楚。只拿周维岳来说,我要用他,便阻碍重重,竟然至今不得施行。
薛容与一愣,此事他倒的确未曾听说。
刘钦看他神情,便已了然,略略向他讲起来。
原来自从陈执中被杀之后,刘钦便着手进行一应人事安排。因为怕人心不稳,绝大多数人他都没动,但他自己要用的人也不能一直闲置着,总要往上调调。他不好凭空设置太多额外的官位,现在有人上去,就有人要下来,还有人要平级调动,换上的往往不如从前,明面上朝廷一切都一如太上皇在位时期,但架不住刘钦日拱一卒,每几天就要变上一点。
新官上任尚且要烧三把火,何况他新登基主政?刘钦也不着急,慢慢地安排着,可崔允信、崔允文、陆宁远、俞煦这些人都没问题,到周维岳这里,就碰了钉子。
他要提周维岳入吏部,既是对他的报答、嘉奖、补偿,也是为后面薛容与进京预做准备。可刚透出口风,马上就遭岑士瑜的激烈反对,说周维岳资历不足,观历次考课也非能臣干吏,骤被提拔至此,恐不孚天下之望,更又苦口婆心地劝他惜权柄、慎官职、赏罚分明,大有老臣对新帝谆谆教诲之态。
刘钦明面上点头,心里冷笑一声,压根没听他的,拟旨让吏部行文,竟被驳回。给事中们反应巨大,竟将他的旨意给封驳了回来,说不经廷推,吏部不可私相任免。
刘钦当时就气坏了,不知道他们发什么疯。冷静下来一想,周维岳同他们不至于有什么过节,即便要有,恐怕也是他们不知道周维岳手里还有什么,担心有什么把柄在他那里,因此死活拦他入朝。但他们如何能那样众口一词?
刘钦很快便想到,不,不是他们的主意,他们背后一定还有别人是岑士瑜?当初方明俊之死,就和他脱不开干系,周维岳又是方明俊的好友,拿出来弹劾陈执中的材料,有很多都出自方明俊生前的搜集,还有很多都和岑士瑜有牵扯,只是刘钦为了安他的心,亲手把他摘出来了而已。
岑士瑜忌惮周维岳,乃是顺理成章的事,像这样危险的人,岑士瑜非但不愿让他入朝,心再黑点,恐怕还正谋划着怎么能杀他灭口。
刘钦似乎找到了原因,但不愿就此让步,一定要用周维岳,再之后他便见识到了何为群情激奋,何为冒天下之大不韪。岑士瑜从没亲自出过面,但各路言官、给事中,吏部上下,甚至其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员都来横插一脚,弄出的声势让刘钦明白,这哪里是冲着周维岳来?
他们是冲着他来的!
岑士瑜是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敲打他,让他别忘了自己即位之初的承诺,务必以安静为先。刘钦岂是受人辖制的人?从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了皇帝,难道还要看臣子的脸色行事?
他咽不下这口气,但后来周维岳本人也找到他,说自己安于县令之位,这些年做的也都是父母官,进入吏部做这个京官,一来人议汹汹,二来他自己也不习惯。他更愿意刘钦放他出京,继续做他的县令,为百姓多做一些实事,也是他之所愿。
刘钦听后,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让周维岳回去了。此后他再没提拔擢周维岳的事,但也没让他出京,就这么暂时搁置了下来。风头渐渐过去,但他心里可还一直没忘。
我现在就连任命一二官员都不由自主,何谈其他?如果不能集权在手,独断朝纲,你怀里揣着的这本奏表,里面写的这些连一二项都做不成;反之召你进京,如果不为有所伸展,革故鼎新,只做这半壁天子,纵然是总揽乾纲,威福独运,那也无甚意味。刘钦坦然言道。
薛容与答:草民明白了。
他也不是什么只读死书的腐儒,刘钦所言,他当然也明白。凡要推行各项改革,必须要有趁手的人、做事的人,有这些人忠心耿耿地效力用命,扫除障碍、推动实务、甚至只是造一造声势,才能言改言革。不然千钧之石,岂是一根手指能推动的?无朋无党,独善其身,那不如归隐首阳,不问世事,何必入朝为官呢?
因此不独刘钦,就是薛容与也是一般打算。现在他怀里的这份奏表,上面写的第一条便是改革吏治。这是为了清除积弊不假,可同时还是为了大浪淘沙,辨明同道,为日后的各项改革做好准备。薛容与清楚这点,哪里还会责怪刘钦?他这样问,只是想确认在刘钦心里,到底孰重孰轻而已。说到底,留同去异,若是当做目的,那是权术,当做手段,方才是真心为国。
现在他已经清楚了自己最关心的第一点,接下来便是让刘钦真正知道他们即将要做的是什么事了。
他正要再开口,忽然刘钦抬一抬手,示意他稍等,随后一个宫人小跑过来,向刘钦呈递了什么东西。
薛容与略有一些吃惊,看刚才刘钦挥退宫人、又命人把守的架势,刘钦应当是把他二人之间的交谈当做绝密,等闲之事绝不会来打扰。宫人既然在这时候送信进来,便说明是重中之重的消息,是出了什么大事?是朝廷的、江北的、还是关于叛军的?
他没有出声,一面忐忑地等待着,一面从旁观察着刘钦。就见年轻的皇帝展开信纸,同他所预想的一样,神情颇为凝重,但随后皇帝似乎一愣,那一瞬间的表情似乎不是惊骇、震怒,也不是如临大敌,反而像是有点摸不着头脑。再然后,皇帝笑了一下,比起开怀,更像是哭笑不得,把信纸折起来放在一边,抬起头重新看向他。
薛容与瞧见,皇帝向自己看来的眼神带着一种从没在他身上见过、也很少能同他联系在一起的柔软,却不是冲着他,更像是一点残迹,因为很快皇帝就整整神色,恢复了之前的那副模样。
刘钦道:一点小事,先生继续吧。又对正要退出去的宫人道:一会儿无论什么事,都不许再打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