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他往前踏了一步,但马上,朱孝急匆匆跑过来,对刘钦附耳说了什么。就见刘钦面色忽变,神情陡然一厉,随后沉下了脸。
第156章
陆宁远自己也记不住清楚他两辈子总共打了多少仗,誓师过多少回,就是像这样,天子亲自出郊劳师送行的时候也有过几次,每一次他心里都无不是踌躇满志、壮怀激烈,可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于十余年如一日的慷慨之下,一股柔情藤蔓般缠绕上来,让他每说一句、每走一步,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像是掉进了什么东西,不动时硌在那里,一动起来就随着他晃。
马蹄动起来之后,他在马背上一连回头看了几次,刚转回来,行不两步就又回头。若非他是统兵之将,此刻已经忍不住要折返了。
后来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太过婆妈,惹人不喜,便控制着不再转头,一心往前看。但背上好像生了一双向后的眼睛,它们恋恋地望着,在他背后,连夜拿土垒起的高台上,刘钦面朝着他的方向,正按剑而立不,那不是剑,是他的佩刀。
在一身冕服之下,腰侧挂着这样一把战刀,实在说不出的打眼,于礼不合,甚至不伦不类。不知道有没有大臣感觉怪异,有没有人劝谏过刘钦,让他换上一把剑,但刘钦泰然站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手按在刀柄上面,向他看来的眼神,有什么在其中跳动,一下、一下,如同擂起的战鼓,一声声催着马蹄。
陆宁远摸了摸红色战袍,催马又加快了两分。
刘钦目送着这一支兵马逶迤而去。陆宁远这一去,不是带走了希望,而是要把他的希望一点点带来薛容与已经进京了,他的这个乾亨新元究竟往何处去,既看京外,也看京内,既在军事,也在政事,既在陆宁远,也在他和薛容与这些人。
薛容与进京,旁人或许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只当是一个早被驱逐出京的官员在新天子治下又重被启用了,可刘钦知道,既然天心垂爱,终于是他做这天下之主,那就非得有一番翻天覆地不可。
他的志向,从来非绍非缵,只续前业,也不只是挥师北上,收复故土而已,他要的是革除前弊,天下一新,要的是天下再无陈执中、岑士瑜,也再无翟广。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在这些事情当中,有一件便显得不那么起眼了在薛容与到达的前夜,他在潜邸收到消息:周章赴任路上,车架为乱兵所劫,失了行踪。
因为音信全无,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已经死在乱军手里,还是逃得一条性命,抑或是投降了刘骥,继续同他对着干。刘钦收到消息,当即变了脸色,但定定神一想,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相隔太远,他就连具体的情况都难摸清,何况他得知的时候,事情已发生了数日,派人过去又要不知多少天,再做什么怕都晚了。
他心里轻轻一绞,一阵不期然的疼痛猛袭上来,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回过神来,却是死死按住了朱孝的肩。
他情急之下使的力气很大,就是铁人怕也能觉出两分疼,但朱孝硬是一声没吭,面上一点痛色不露,只是疑惑、担忧地看着他。
他的担忧自然是一腔拳拳护主之情,脸上的疑惑之色刘钦却也看得明白。朱孝还太年幼,不知道他和周章从前的事,于朱孝看来,周章在宫变那晚背叛了他,即便不是刘缵一党,也算半个敌人,尘埃落定以后,周章没有被杀,只是被外放出去,仍做那么大官,已是他不计前嫌,恩宠非常了,他如此反应,朱孝自然觉着奇怪。
刘钦不欲在旁人面前失态,马上整整心神,松开了手,又恢复了平常的脸色,一转眼瞧见陆宁远,才想起两人刚才的对话。
陆宁远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副恍恍惚惚的神色,同朱孝一样,现在也正看着他,因为没听见朱孝说了什么,所以看向他的两眼当中只有淡淡的忧色,在等他开口。
刘钦忽觉心里定了一定,狂风骤雨、惊涛骇浪之中,有一处始终不变,虽然只是方寸之地,却也足够他暂时栖一栖身了。
他挥退了朱孝,对陆宁远道:刚刚传来消息,周章遭遇小股叛军,现在不知所踪。我马上便派人过去。离京城太远,我的人往来不便,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先报告给你,你可全权代我处置。务必
刘钦一顿,随后坚定道:若能救他性命,务必救下他,无论对方开什么价码。
陆宁远动了动,随后应道:是。
刘钦皱着眉又思索一阵,好一会儿没再说话,陆宁远也不语。刘钦心事重重,慢慢往前走起来。
纵然早有预料,但最生气、最失望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杀了周章。不过这念头只出现过一瞬。现在他知道,他和周章终究不是一路人,相识数载,就连心意相通都无法做到,将来或许也要白发如新,可他还是接受不了周章会死。
他还爱周章么?他不知道不爱是什么感觉,却清楚爱他时是什么样子:一天不见就十分想念,见到他后,好像从心底里面觉着开心,哪怕遭了冷脸,那也不觉着如何,稍事休整,还是要重整旗鼓再凑上前的。
但现在早已不是这样了。好像潮水退去,裸露出的沙石竟是那样普通、那样平淡,甚至那样坚硬、锋锐。之前他是如何把脚踩在那上面的?如今见到周章,他再也没有之前的欢欣,不想摸他的脸、拉他的手,也不想凑上去抱他、吻他,甚至见不到时反而更好只是这是他不见周章,而不是再也见不到。谁竟敢让他有想做而做不得的事?
他恨周章么?似乎也不尽然,起码希望他能活着。不恨也不爱,那这算是什么?刘钦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侧眼瞥见那株熟悉的小矮梅树,猛一回神,想看陆宁远被他落在哪了,没想到一回头就瞧见了他。
陆宁远慢慢跟在他后面一步远外,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没有撞在他身上,和他还是隔着一步。因为一点声响也不发出,刘钦心思又远,竟没察觉到他,好像全然抛在了脑后。
他扬起眼睛,看向陆宁远的脸。陆宁远好像有点开心,又好像还有点无精打采。如同带着薄翳的天空,一时大亮、又一时暗淡下来,既不能说是晴,似乎也谈不上阴。刘钦心中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为周章难过的事,好像让他难过了。
他一贯能体察旁人心思,从小到大别人想着什么,他往往一猜就中,哪怕是陆宁远这般情绪比旁人更内敛些的,他也能察觉一二。他让陆宁远伤心了他读到的东西马上转成这个念头,随后这念头让他不由一愣,一种陌生的异样让他顿在原地,没能马上说些什么。
期望、失望、伤心、暴怒爱人间这样的情绪他体会过很多,却从不知对方如何。期望、失望大概是有,但可曾有片刻功夫,旁人竟会为他而伤心?
他不知道,只知道此时此刻,陆宁远的伤心像一支箭射了过来这伤心就和之前的他别无二致。第一次,他从伤心的人变成让人伤心的那个,察觉到之后,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无措。好几下呼吸之后,他都没能从怔愣中脱身出来,也想不出该做什么,心里像是淌过一道酸涩的水,脖颈后面忽地沁出了汗。
这个时候,他该做些什么?曾经的自己在这样的伤心当中,期望被周章如何对待?周章怎么能那样狠心,在被这样的箭射中之后,还能那样地若无其事,放着他什么都不做?
他向陆宁远走过去,一步踏出,就几乎挨到他的身上。陆宁远不知道他做什么,有些呆了,两手下意识地摊开,让他贴得这么近,几乎没法站直,身子不由微微向后仰去。
离得太近,刘钦看他时不得已把头仰起来,他却也不退后,只是对陆宁远道:低一点。
陆宁远不明所以地照做,先是弯了弯腰,但离着太近,弯不下去,向后退出半步。他弯得不深,刘钦看他还是需要抬眼,于是又道:低一点。
陆宁远又弯了弯腰,这下同他齐平了。刘钦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就直直打在他的嘴唇上。被打到第一下,他浑身一个哆嗦,第二下,鬓角一霎时湿了,连鼻子上都冒了汗珠,第三第四下,他只觉喉咙有如火烧,怕一开口热气就要喷在刘钦脸上,便紧紧闭着嘴唇,只拿疑惑的眼睛看向刘钦,可是脚下没再往后退上半步。
再低一点。
陆宁远曲了腿,索性单膝跪在地上,仰头向刘钦看。刘钦也正低头看他,神情微微一变,像是风吹过的池水,多少波纹荡起。陆宁远看不出那是什么。
但随后他便见着,刘钦低头朝他凑来,那双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终于把其他的一切都遮住了。左肩被什么轻轻搭住,跟着后颈一热,嘴唇上什么柔软的东西覆上来,随后一道比之前所有全都要灼热百倍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