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朱孝因为之前宫变那夜刘缵行刺时自己没在刘钦身边,是陆宁远保护的刘钦,自觉失职,对此颇怀愧疚,对陆宁远也十分感激,见到他便招呼道:陆将军。态度比之前热情了不少。
刘钦闻声让人放下轿子,从里面走出来,看见陆宁远时神情动动,马上又恢复如常。他让朱孝把空轿子抬进门内,免得让人看见,自己迈步走进院里,对陆宁远道:一起走走吧。说完,回头对朱孝使个眼色,朱孝会意,带人把守在外。
陆宁远下意识地拿手抓了下上衣下摆,然后才跟上去。
刘钦又问起他对这一战的打算,陆宁远不忙答,先道:陛下
刘钦抬了抬手,他顿了一顿,才接着道:我想,京营兵还是留在京城,以备不测。
刘钦道:秦良弼已到了江北防区,离京城不远,建康城池又新修过,高大坚固,有禁军守卫,少说半年、多则一年,怎么也能守住,遇事时也可就地招募兵勇,不至于无兵可用。你此次平叛,本来人数就不占优,少带了这两万人,还怎么对敌?
陆宁远答:兵在精不在多,不带京营兵,我也定能破敌。夏人毕竟还没退去,意向难测,城中也有些人对你可能会生变故。只凭一支禁军,万一有变,后果不可设想,还是把俞煦留下吧。
刘钦思索一阵。按照上一世的情况,夏人正值掌权人病故、主少国疑之际,一纸盟约签订以后,一两年之内都没再南侵,倒是暂可不虑。城里有些人包藏异心,的确不假,但一群文人,能出什么乱子?只要把禁军牢牢攥在手里,料来不会出事。
他摇摇头,还是给你作用大些。
京营决不能带走!陆宁远忽地停住脚步。刘钦一愣,也顿住脚,回头看他。
陆宁远神色焦急,不知道怎样才能劝动刘钦。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声音太高,放低了声音又道:我不在,京营兵也不在,我我没办法走了。
说完,他觉着这话隐约好像威胁一般,抿起了嘴,不敢再多说,可是看向刘钦的眼神没有半点通融之意。刘钦让他那样紧紧盯着,心里忽然闪过一阵熟悉的异样,下意识错了错眼看向他处,过后又转回来,笑道:好啊,临上阵前,王翦要田来了。
陆宁远知道自己嘴笨,怕又说错话,只是道:京营兵要留下的。
刘钦问:少了这两万人,你真能破敌?
陆宁远浑身一凛,定能破敌!
刘钦静静看他片刻,不知在想着什么,终于松口:那好,就把京营留在这里。转过身又往前走。
陆宁远松一口气,绷紧了的全身软下来,忙又跟上。刘钦走在前面,十分寻常般地道:能尽早破敌自然是好,事遇蹉跎也不必强求。这次别再让人把腿绑在马上了。
陆宁远背上一道热流滚过,骨头里什么东西忽地一软,随后,如被什么驱使着,他脱口道:殿下!
刘钦又一次回头,没注意他的称呼,就听陆宁远道:殿下再送我样什么东西吧。
刘钦听得一愣,问:好,你想要什么?
陆宁远一怔,似乎开口时没预想过刘钦的回答,张了半天的嘴,最后却是道:以前分开之前,你曾送过我的。
他说得太过含糊,刘钦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次,更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他还没问,陆宁远似乎是读懂了他的眼神,又解释:六年前我父亲自杀,我出发去大同之前,你为我送行,曾写了一幅字送我
说这话时,他不低头,也不看向别处,两眼直直看着刘钦的眼睛,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上。这次又要分开,你能不能他顿了顿,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打了几下,然后破釜沉舟地道:再送给我什么?
刘钦一时恍然。此事于他而言早已经不止隔着六年了,但当时的情景他还记得。陆元谅蒙冤自杀,陆令也伏剑自刎,虽然朝廷后来为他二人平反,但又何济于事?陆宁远时年二十岁,刚刚及冠,得知父兄死讯之后,启程前往大同主持丧事。
他那一去,非但是要给父兄二人打幡摔盆,更是要承其遗志、昭雪前冤,一离长安,如何还会轻易回来?刘钦那时虽然因为周章之故,已经同陆宁远生疏了,但出了这样的事,也还是去看过他几次,得知他要走,自然要为他送行。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荀廷鹤被冤杀的始末,心里悔之无及,但也没有可弥补处,一腔痛切便尽数倾在了同样蒙冤而死的陆家父子和一门仅存的陆宁远身上。他父亲杀死了陆宁远父亲虽然不是亲手,甚至也没有下令他在看着陆宁远时,心情何等复杂!
送行那日陆宁远没有哭,他却眼里含着热泪,取来纸笔,挥毫写下青山白铁四个字,怀着愧疚、怀着同情、怀着痛恨,两手递给陆宁远。
陆元谅父子归根到底是死在谁的手里,没人敢说,他的这四个字已经是胆大至极了,更是常人绝不敢说、陆宁远绝不会听到的话。陆宁远鼻子一红,默默把字折好放进怀里。刘钦知道他不好受,上前张开手臂,在他身上用力抱了一抱。
一晃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刘钦虽然记得那时候的场景,但这些年都再没听说过那副字,更想不到陆宁远会一直没扔。他整整心神,问:你今天带过来了么?
陆宁远答:带来了。说着从怀里将一页纸取出。
他为了方便每次出征前随身携带,上一世一直到最后也始终没有把它裱起来,而是折起夹在书里装进行李,打到哪里就带到哪里,轻手轻脚地对待之下,整整十七年,纸也不曾碎。这次他本来也要像从前一样给它打进行李,但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就没急着装,而是带在身上。
果然刘钦要看。他拿出字,展开递给刘钦,像是给他展示一样物证,郑重非常。刘钦却只看一眼就皱起了眉。
只消一眼,他就想起来,他那会儿仰慕周章,连字体都是学他的。周章写字清刚峭拔,他暗地里描摹许久,自觉已经有八九分的相似,当时得意非凡,还曾写几幅字给周章看。周章当时作何反应,却是不必回忆了,他自己此时再看,才发觉当时所书压根不得其神,形也只像七八分,学其峭拔,只得其险,学其清刚,只得其瘦,竖笔直锋,出筋露骨,画虎不成反类犬,怎一个惨淡二字了得。
他迅速把纸重新折起来,这字就放我这里了,我再写别的送你。
他折的时候,手法全无爱惜,一看便不是准备好好保存的样子。陆宁远瞧得心疼,想从他手中接过,刘钦却不松手。他不敢贸然去扯,只得轻轻把手捏在另外一角上面,反悔道:把这个还给我吧,我不要别的了。
刘钦不还,这个写得不好。
陆宁远不松手,默默地坚持着。两人僵持良久,后来是刘钦先松开了手,算了,我送别的给你。你想要什么?
陆宁远不想刘钦竟然会反问他,一时答不出来,支吾一阵,像茶壶里面煮饺子,倒不出来。刘钦却也不急,只在旁边等着。从前他不敢说,如今他富有四海,陆宁远想要什么不行?何况他拿不出来的,料陆宁远也不会开口要。
陆宁远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子,终于道:可以送我一样你的东西么?他看着刘钦,低着眼睛,声音也低,我看到它后就会想起你。
刘钦被这句话在身上按了一按,一时没有答话,过了一阵,下意识低头瞧瞧自己身上。他不喜配饰,找来找去,最后从腰间解下唯一的玉佩,递给陆宁远,在陆宁远接过之前,又道:记得完完整整还回来。
陆宁远心里一热,小心攥在手心里,应道:嗯。
他神思不属,恍惚间脚下没根,好像有些飘飘然了。刘钦却忽然问:你有什么给我?
陆宁远一呆,忽地发觉自己身无长物,想了又想,最后转头看看身后,我的佩刀是父亲留给我的,我把它给你,你你肯要么?在进门之前,卫士让他卸去武器,现在佩刀放在门口,并没有带在他身上。
他眼里的期望那样热切,正午的大太阳一般,灼得刘钦的半张脸都微微发热。让这样的眼神照着,他说不出不要的话,当然也说不出要,于是道:陆老将军的宝刀当不一般。看着陆宁远,脸上不觉带了一点笑意。
陆宁远轻轻啊了一声。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太阳早不像一个时辰前那样毒辣,可他一霎时便出了一身的汗,从头到脚都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