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刘钦等了一小会儿,见他始终不动,似乎看出他的意思,不由愣愣,随后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他看着陆宁远,视线并不尖利,陆宁远却觉让一把刀子破开皮肉,刀尖伸进他身体当中,在里面翻检着什么。
  他呼吸变快,从耳垂、到耳根、再到下颌好像一点一点都热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做,于是挺了挺胸膛。片刻后,刘钦收回视线,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什么也没说,对他的期待只做不觉,就这样让他走了。
  陆宁远这棵树被连根拔起,挪动着他的根须离开了。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出宫之后,便马上整整心神,望鄂王府上去。他没有提前送去拜帖,但既然刘钦已经打好招呼,鄂王应当不会不见他。
  果然,鄂王府的守卫一听他报上名字,马上便请他进去,样子还甚为恭敬。很快陆宁远就见到了刘钦的这位王叔。
  上一世刘靖再过大约一年便去世了,陆宁远那时还是没有闯出什么名头的边将,因此同他没有什么来往,最后一次仔细看他还是小时候在长安,同刘钦一起玩耍的时候。
  时隔多年,陆宁远已经几乎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今天再见,第一眼便感到他一脸病容,恐怕活不长久,不由自主地感到些不安,既是为他,也是为刘钦。
  他知道刘靖恐怕活不长了,刘钦定然也知道。若非没有办法,他如何会让刘靖在这个时候带病出征?
  刘靖面色不好,这会儿却比几天前见刘钦时多了几分精神,让他坐下,让人给他一杯茶,只是茶水烫嘴的很,似乎不是让他拿来喝的。第一句刘靖便问:你在江北和夏人交过手,在江南的时候也处理过民变,依你看长沙王这股叛军和这两路相比如何?
  之前他私下里对刘钦提到刘骥时,可没有现在这长沙王这么客客气气的说法,用的是兔崽子这三个字,陆宁远是外人,当着他面,刘靖还是给了刘骥这皇亲国戚几分面子。这样问陆宁远,不是想听他的意见,而是考校他来了。
  陆宁远不假思索地道:夏人强于兵马强健,强于统一指挥,强于赏罚分明、士卒战意高涨;弱于不善经营、不得民心,因此每战补给艰难,常常务求速战速决,弱于连胜于我,从将官到士卒人多骄狂,容易轻于防备。
  至于东南乱民,非为一股,翟广与其他人大不不同。翟广号令严明,善于约束士卒,因此颇得民心,麾下士卒也极为忠诚用命,虽然现在不闻行踪,但除夏人之外,只他是我大雍的真正劲敌。若将来同他相对,非大军征讨不能彻底平定。其余乱民,虽然偶尔势大,但主将往往不懂指挥、不通军事,士卒时聚时散,难成气候,只用各省官兵便足可应对。
  至于长沙王。陆宁远对叔论侄,丝毫不留情面,他强在人数众多,弱在所率士卒疏于战阵,人心不齐,在一省之地同官军交战尚可,却未必能离故土。且其麾下无能征善战之将,无出谋划策之士,兵马越多,恐怕败得越快。
  刘靖老眼当中有什么一闪,摸着胡子道:照你说来,天下兵马皆不足为惧了。
  陆宁远低一低头道:末将并无此意。只是每一路人马都各有其优劣,强无恒强,末将只是据实言之。
  刘靖问:那依你看,长沙王之乱该如何平定?
  陆宁远答:长沙王声势浩大,现在又已不战而轻取数县,必怀骄心。临战之时,可先避其锐气,击其惰气,然后一战破之。
  一战便能破之?
  长沙王不解兵道,其麾下士卒又少历战事,但知进、不知退,但知胜、不知败。只要败其于一役,惊其心、落其胆,便能彻底平定。
  刘靖呵呵乐了起来,好大的话!陆宁远见解甚明,但是否是言过其实,不可大用,还要等之后进了营中再慢慢看。现在他只是想,刘钦是年轻人,他推出来的这陆宁远也是年轻人,两人有如此胆量,于国家而言不是坏事。他大雍到了如此地步,想要复国,非有这股锐气不行,若仍因循苟且,前面只有死路一条。
  只盼将来刘钦的这一股锐气不被摧折罢,他这老家伙只能尽力再送他最后一程了。
  第155章
  自刘骥起兵以来,湖南各地望风归降,偶尔有几县不肯开门,刘骥即发兵攻打。
  他人多势众,士气又盛,听人建议,将自己封地财物尽数拿出来激赏先登将士,因此人人奋勇登城,往往短则一两天、长也不出半月便能攻克一地,其余各府县守军见他连战连捷,颤栗之间不知该如何进退,为着保全自己,只好也投降了事。
  如今太上皇退位,太子登基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新皇的亲生哥哥一个在京城身死,还有一个在长沙起兵,除了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之外,还声称要为兄报仇。一时间,建康城内固然是波谲云诡,建康城外却也同样风云莫测。
  建康城里已经办了大典、改元大赦,长沙王那边却还用着旧年号,集结了十万兵马,所过之处,简直漫山遍野,一望无际,人马过去之后,但见得土踏为石、草踏为泥,何等威风!于各地方官而言,实在是置身于生平从未遭过的巨变当中,晕头转向,谁也想不清楚该如何做。
  因此有人奉建康朝廷为正统,坚守城池;有人见刘骥兵势广大,便转附于他;还有人实在不知该帮哪边,只欲在乱世之中保自己身家官位、或是保一县百姓平安,所以刘骥经过,便恭恭敬敬开门投降,却早想好日后一旦朝廷官兵来此,马上便换上朝廷旗帜。
  很快刘骥便进入湖北地界,离建康愈发近了。因一路他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颇有天下无敌的气概。他出于自信,出于强弱分明、高下立判的形势,也出于要争法统、正人心的考虑,在这年的七月末,也就是刘钦即位的一个月后,他便自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愈发向着京城慷慨挺进了。
  而在这时,建康的官兵也终于整顿齐备,向南进发。
  出宫前一天,刘钦又去探望了鄂王。
  他还没有习惯做皇帝之后,便要幽居深宫,轻易不能出来,一出宫城便要惊动半城的人,打扫净街、驱逐百姓、各样礼器齐备、所有禁军沿路把守、被他驾临宅邸的官员也要诚惶诚恐地做足一应准备。而是仍当成自己还是太子那会儿,想去哪就去哪,比起传人进宫,更喜欢自己去拜访别人。更何况鄂王是他叔叔,这次披挂出征也有救时之功,于情于理也都该是他去见鄂王。
  他为了避免麻烦,这次是微服出门,谁也没有惊动,只带了几个侍卫。不知是不是振作之故,刘靖脸色比他之前见到时更好了些,刘钦见了,不禁稍稍放下一点心来,拉着他温言叮嘱一番。
  他像这样温声说话的时候毕竟是少,就连鄂王都几乎没怎么见过。他是刘钦长辈,在他眼里,刘钦不是小时候那副叽叽喳喳、说话一套一套的样子,就是后来长成少年,城府深湛,每一出言必带机锋的模样,实在少见他像这样温声细语、不厌其烦地叮嘱什么。
  他知道刘钦是担忧自己,不由被引出一腔柔情,看向刘钦的眼神,也俨然一个父亲看自己儿子。刘钦察觉了,愈发觉着言不尽意,又想再说什么,刘靖却道:好啦,出征在即,不要这样的风云气少,儿女情多。
  说这话时,他仍抓着刘钦的手,于刘钦而言,这手掌已算不上宽大,几乎同自己一样了。他也不再婆妈,最后道:这次随军的除了原本的军医外,还有两个太医,他们说什么话,便是我的话,叔父要听。
  周维岳认识的那个大夫朋友正在云游,到现在也没到京城,刘钦就让太医院里共推医术最好的两个太医随军出征,有什么事好及时照应。刘靖听他故作威严,皇帝架子也像模像样地摆了出来,颇为好笑,想要笑骂一句,好你个小雀儿奴,现在骑到叔父脖子上了,但话到嘴边,到底没有出口。
  刘钦是他侄儿,但更是皇帝,从他即位那天起,君臣之分便划下道道来了。于是最后他只是笑道:雀儿奴发下话来,叔父哪敢不听?
  刘钦也微微一笑,同他又说两句,便起身离开。
  朱孝等在门口,见他出来,虚虚扶他进了轿子,问:陛下起驾回宫么?
  起驾回宫这词于刘钦听来颇有几分陌生,加上这话从同他一向相熟的朱孝口中说出,好像更添了几分滑稽。刘钦在心里觉出一瞬间的好笑,面上却没什么变化,摇了下头道:不,去潜邸。
  朱孝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有了故地重游的兴致,却也没有多问,放下帘子,让人起轿。
  车架到了他潜邸,陆宁远已经等在门口。侍卫被提前打了招呼,见到是他,早放了进去,陆宁远却不往里面走,进去后只在门后不远等待,听见声音,又往前走了两步,几乎挡住了门,发现自己碍事,又往后退,让出门前的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