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这一次他抱住刘钦,双手不是从他腋下穿过,而是把他连着胳膊一起抱在怀里,刘钦没法再伸手推开他了。可刘钦没有挣扎,也没有同他搏斗,只是低声道:没发生的事,何必提它?是我的不是。又冷不丁问:陆宁远,你那时候难过么?
  在陆宁远于周章府外向他摊牌之后的这些天里,他时不时便会回忆起死前所见到的,陆宁远那一副居高临下、垂眼看他的神情。他从来是天之骄子,在落在夏人手里之前,没有人敢用这种神情看他,而在被夏人放出、一身残疾地回来之后,旁人看他的眼神,暗地里便都和陆宁远的相似。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痛恨。
  重来一次,熊文寿怕他,薛容与爱戴他,秦良弼、崔孝先投靠他,解定方、岑士瑜也敬他三分,没人知道他有过那样一段过往,除了陆宁远。陆宁远是如何看他的呢?刘钦在少有的闲暇当中偶尔会想,每一想到,眼前出现的便都是那高高在上的神情。
  但他从最一开始的震惊之后缓过劲来,便隐隐明白,不,不应当是这样的。看陆宁远,哪里就是高高在上了?他伤心得快死了。
  在看着陆宁远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的那短短的片刻,刘钦心头掠过许多,第一件想起的便是他与陆宁远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相见,陆宁远将他从呼延震手中救出,把他拉到马上。因为这一拉,今天他将陆宁远从地上拉起,而那天陆宁远在他身后那样紧地抱住他,浑身轻轻发着抖,也正和现在一样。
  被刘钦这样问,陆宁远闻言一呆。他难过么?
  那时候,旗子散开,露出刘钦的脸,刘钦向他投来最后一眼,然后毙命。他呆住了,按刘钦的伤口,止不住血,捧刘钦的血,送不回去。刘钦身体渐渐凉了,只脑后还有一丝热意,然后宫使过来,割去刘钦的头颅,他把刘钦无头的尸体放在腿上,却又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回去向刘缵复命。
  他难过么?
  在那之后,他病了将近一年之久,一度下不了床。可是后来,他毕竟从困顿当中走了出去,回到战场之上杀敌报国。他出着计谋,使着勇力,想方设法地杀伤着夏人,一直到他被杀为止,他都可说无愧于自己的守土之责。他既没有为了杀死刘钦而从此一病不起,也没有一蹶不振,归隐山林,那么在刘钦问起时,他可还能向他说,自己是那样、那样、那样难过么?
  好半天,他只一声不吭,只是把刘钦抱得更紧。他怕这是最后一次,心底里已打定主意,无论怎样都不松开手。可是刘钦轻声道:放开我。那声音不是冰冷的、漠然的、含着怒意的,而仿佛带着点别的什么,让他不由一阵怔愣,下意识地听从了,稍稍放开刘钦,向后退出几寸,探究地看向他的脸。
  刘钦也后退,轻而易举地从他怀抱当中脱身了。他低头摸了一下额头,此刻他面上的神情陆宁远从没见过。
  刘钦叹一口气,我心里有点乱,你再给我几天。
  第148章
  刘钦曾许多次幻想过自己登基为帝的那天,在心中暗起波澜,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在庄严肃穆的即位大典上,他依礼制进行着一样样应有的表演,内心当中竟然十分平静。
  他祭告过天地宗庙,礼、吏两部大臣率领百官向他进献皇帝玺绶,再由刘崇亲手交与他。他从刘崇手中跪受了皇帝玺绶,站起身,从此便成为受命于天的天子,代天行令,从他口中吐出的话便是诏、谕、敕、制、旨,一言九鼎,他从此威不两错,政不二门,乾纲独断,起心动念,生杀予夺,在他一人。
  这样大的一个国家,这样辽阔的一方疆土,这样多的天下元元,都担于他一人肩上。是光前裕后、日下传芳,还是江河日下、天下板荡,无论最大的功劳还是最大的罪恶都将是他的,青史之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同他分担。
  他乘坐御辇暂时还宫,换上皇帝衮冕,去后宫中拜见母亲,然后又乘辇到皇极殿,升入御座。群臣早已按班跪候,赞礼官呼读贺表,文武百官、诸王兄弟向他行罢三跪九叩的大礼,净鞭响后,礼毕正位,刘钦乘辇还宫,就完成了成为天子的全部仪式。
  他没有等这一年过去,而是在登基这日便宣布改元,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新的年号仍是上一世时刘缵所使用的乾亨。上一世时他就死在乾亨六年,死得无声无息、死得身败名裂,这一次又待如何?六年之后,这天下将是怎样一个天下,而他刘钦又将是怎样一个帝王?
  知道这个年号的人,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当他坐在御座上面时,在王侯百官之中一同向他跪拜的陆宁远。
  陆宁远离他很远,只见一个黑黑的发顶,一道峻拔健壮的脊背,此时他心里想着什么,刘钦不得而知。
  在那个时候,陆宁远听到这熟悉的年号,心里蓦地一震,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回到上一世的轨迹,那车辙不是通向康庄大道,而是通向一个无底深渊。但马上,当他在一次次跪拜和叩首当中又一次短暂地起身,他飞快地向刘钦瞥去一眼,在看到他的那张面孔,看到他那双此刻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正看着遥远的某处的眼睛时,他又迅速定了定神。
  再一次跪倒,把头磕向交叠的双手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不会的,绝不会的,他的眼中已看见另外一条道路,他的耳里已经听见一个新世界的轰然声响,即使迟钝如他也知道,这一次一定不同。上一世他死在乾亨元年的十一年后,而从今往后十一年,他可能犁庭扫穴、再圆金瓯?
  他的心中蓦地涌起一道激流,促着他在本当叩首之时乍然抬头,深深向刘钦看去。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刘钦眸光一转,也亮堂堂地照向了他。忽然磬声一响,赞礼官高声道:起!所有人直身长跪,两人间又有无数人丛阻隔。
  登基大典结束了。
  刘钦又陷入繁忙当中。他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以天子身份向解定方颁去诏书,晓谕江北,承诺不改国策,以安江北众人之心。第二件事便是往宁国府去了一封信,这信是发给薛容与的,上面只有短短一段话:张季鹰辞官高蹈,岂为莼羹鲈脍,齐王非其主而已,而君意如何?征辟其入朝为官。
  至于他本人,原先明明力主抗战,近来却一反常态,低头同夏人议和,不免招致了许多非议,有人怀疑他之前所作所为全是出于矫饰,暗地里议论实多。
  刘钦即位之初,立身尚且不稳,最恶听这等话,但不待他自己有所动作,便有聪明人替他解决了。很快茶肆间就讲起了李世民渭水之盟、数年后殄灭东突厥的话本,刘钦听说之后,让人调查出处,却没有查出作者,也就作罢。
  接下来就是处理刘缵残党了。
  宫变当日,朱孝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命令,杀了刘缵阖府,连最小的婴孩也没有放过。而他的妹妹也找了回来,在满天血雾和惨嚎之中,竟有这样一道重逢之喜。
  一夜之间,曾经地位煊赫的衡阳王、皇帝的长子,就这样惨遭灭门,而这件事明面上是刘崇下旨,但是个人都知道真正下令的人是谁,满朝如何能不震惊?而那些刘缵曾经的支持者们,为了他而不惜冲杀在最前面、对刘钦极尽挞伐的大臣,则各个睁着震怖、担忧的眼睛紧盯着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新皇,一眼一眼看着他接下来有何动作。
  刘钦该如何对待他们?
  要是往前十年,他年少时候,对着这些人,定然一个也不愿放过。但他如今已经坐上这个位置,便不可能那样恩仇必报就是要报,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如今夏人的威胁还不算完全解除,而他父皇也正卯着劲想要重夺在中朝的话语权,此时他要是大肆打击刘缵残党,恐怕要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思来想去,非但不能痛下杀手,还要尽量宽大,展现出他这新主的博大胸襟,和圣朝更始的气象,让他们各安其位,等日后再秋后算账。
  他于是对刘缵的残党一体安抚,直到登极以后,也几乎谁都没动,哪怕是那些曾痛骂过他、被他暗中深深记恨着的言官,见着他们,他也一派和颜悦色,对他们与对别人一样。
  很快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向他表示效忠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将一些刘钦事先全不知道的秘辛透露给他。从他口中刘钦才得知,先前在江北派出朱孝想借夏人之手杀他,后来在当涂县,又放出假消息想借翟广之手除他,这两件事竟然全是徐熙给刘缵拿的主意。
  许久不见,刘钦已经几乎忘了这个因为轻薄于他,而被他找个由头弄去四川的刘缵曾经最为倚重的幕僚,经人提起时,才想起天底下竟有这样一个人。
  对他那副好皮囊,他一直记忆深刻,徐熙那敢轻薄他的胆量,他也印象颇深,可同他毕竟只是陌路人罢了,两世都没有什么联系,但徐熙竟然一心想置他于死地,倒当真出于刘钦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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